这真是一个难熬的晚上。何处乡和江湖最后决定还是轮流睡觉,何处乡先睡两小时,江湖再睡,然后就该天亮了。等到天亮再说天亮的事,那时候估计也不会再有什么大事了。
江湖看何处乡睡了,摸摸索索在外套兜里找到了手机,强忍着困意翻了翻页面,找到一个很久前的单机游戏,玩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靠着帐篷发呆。
他还心有余悸,时时警惕再有点什么意外。何处乡睡了后帐篷里气氛更诡异,江湖越发的心里发毛,又打开手机随便翻了翻。
短信箱里全是李青之的短信,一条一条的,垃圾短信和狐朋狗友的问候一概没留,李青之的短信就连问“吃了吗”“在哪”都留的一条不落。
江湖和李青之本是高中同学,工作后偶然见面江湖就拼命追她,两人结婚好几年了。李青之的名字还是她爸取的,她爸叫李浩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女儿就叫青之。李青之果真不差,人漂亮,做事分寸拿捏的也很好,家教严格没有什么歪歪毛病,江湖当初追的时候,也没想过李青之真就跟了他。江家到底还是有些阴阳行当的古怪习气,即使有钱也不是人人愿嫁,何况江湖这人虽然皮相胜人三分,但却是个比何处乡还爱乱跑的主儿,去年就刚从西藏晒的和块炭似的回来,好不容易捂白了。李青之心甘情愿的嫁他,不少人眼红,只能解释为这就是爱情的伟大之处。
李青之嫁过来,李家惟一的一个女儿,说做饭就拿菜刀,说应酬就上酒桌,江湖要出去从不拦着,要抽烟喝酒第一个不让,在外百依百顺从不催他回家,在内相夫教子一句抱怨没有,江湖爹妈都觉得这是祖坟上冒青烟娶回来的儿媳妇,事事伏低做小从不行差踏错,就连婆媳关系都处理的和一块铁板一样牢靠。江湖周围一圈人简直嫉妒疯了,一出去就给他灌酒,回家来李青之也泡茶脱鞋扶人上床一句话没有。就连同为女人的江湖他妹都说,再有三百年她也修练不到大嫂这程度。
这时江湖突然产生了一丝来自心底的动摇——他在外野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怕丢小命,但如果他死了,李青之怎么办?
其实他这人本来骨子里就带点游子意思,总觉得追逐美景比追逐春宵更棒,爱江山不爱美人,但几年过去他的野性没见长,对李青之的愧疚反而越来越多,他觉得够了。前小半辈子他已经回馈了他的本性,接下来他希望做个平凡人了,他突然想回家过日子了。
江湖看了看一片漆黑,嗤笑了一声。来都来了,当然要活着回去。只不过——他看了何处乡一眼——就当为了兄弟义气再来最后一次,他就不趟这些浑水了。
江湖看看手机,还有两分钟就两小时了,他叫醒了何处乡。
何处乡睡了两小时,起来的时候头痛欲裂,眼里都是血丝,觉得还不如不睡,这下更难过。帐篷里手电也关了,江湖在玩手机,光幽幽的。两个人换了过来,江湖倒头就睡,何处乡头痛的连睡着都难,靠在帐篷边上闭着眼皱着眉头。
黎明前的黑暗,黑暗的如同永不黎明。
这时候他就难免要想,自家太爷爷何晏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如今何家受这般折腾?爷爷何清望、父亲何木都在他出生那年暴死,甚至没有人来带他过奈何桥,没有人教他鬼师到底应该怎么做。母亲莫娟就算再如何八面玲珑也有鞭长莫及的事情,这就是其中之一。每每想起这件事,何处乡都有一丝侥幸——如果是因为方法不对呢?如果他至今过不了奈何桥,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原因,而是因为他没有父亲的指导呢?
但这不能成为理由。尽管潜意识里想要认可这个寡淡的理由,但他清醒的知晓,他不能就是不能,无可辩驳。世上一切问题都可以简单粗暴的归结为:做不到,就是自己不够好。所以,他只能选择尽力而为。
头一次上奈何桥那天晚上,何处乡闭上眼,将睡未睡之时惊觉自己猛地往下一沉,他想睁眼,却发现眼皮好像失去了肌肉,完全没了知觉。他觉得自己一直在下落,惊慌、恐惧、失重感始终挥之不去,并且愈演愈烈。他以为他都要到达地心了,突然发现可以睁开眼睛了,一睁眼,再看见的却是奈何桥上白色的灯笼。桥上乱糟糟的,似乎那天死了很多人,孟婆盛汤的手丝毫不乱,黑白无常手里锁链锒铛,没有人管他。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每每走到了桥底,他就头晕眼花,似乎再向前一步就要魂飞魄散。
这是活人硬闯奈何才会出现的状况——头痛欲裂、心跳加速,感觉像是突然间深刻感受到了三魂七魄的存在,精气神在身体里四处冲撞,想要离开束缚四散奔逃。想尖叫、想痛哭,甚至能看到过往走马灯般回放,但无能为力。往前一步就是真真正正的幽冥地带,是汇聚八方苦难、千人怨愤的阴曹地府,命数不允许向前,本能不允许向前,三魂七魄都不允许向前,别无他法,只能后退。
可是他,他怎么能走不过去?他是何家主家单传的鬼师,不论辈分多小人家也要叫爷,怎么能过不去奈何桥?怎么能到不了地府?他必须过去!为了母亲,为了早逝的父亲,为了太爷爷何晏造下的孽,为了千百年来何家延续的荣光,为了地位和自尊,他怎么能过不去——怎么能过不去!
他又站起来,摇摇头,待感到清醒几分,就猛地一跃而起,向桥下冲去——
到达桥底时,他的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巨响,简直要炸。他看见许多片段,多年来的艰辛与困苦猛烈袭来,逼他瘫软;他眼前浮现出烟花和火星,耳边也在放爆竹一般噼噼啪啪巨响,全身犹如遭到电击,不住的震悚。他感觉眼泪流出来,比血液还粘稠滚烫百倍。然而身体因为惯性还在前冲,不论精神已经多么不堪重负,腿还是无可避免的带着他冲向一切人力不及的终点。他狂奔时感到有什么滴落在衣服上——那时他还不知道那是七窍流出的血——而后,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黑白无常把他抱回桥上时,他已经元神受损,七窍流血,险些就永远留在桥上了。满身血污,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看起来像个死人——那时他十三岁。
“何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哟,”白无常摇摇头。
“造孽的还见得不够多?”黑无常没什么表情,“不造孽的都成仙了,何苦与你我打交道?”
白无常像是想反驳一般张了张嘴,最后也只颓然的叹了一口气。
道上的人都不知道,这一任的何家何爷,他连奈何桥都过不去。
刚开始,他没完没了的试,每天晚上都能在奈何桥上看见他走来走去。白无常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过不去,也不好拦他。夜夜沾染地府阴气,他身体越来越虚弱,走路都发飘,后来不得已每周去一次。他不甘心,更不敢想一旦这份本事在他手里断了,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直到他十六那一年,那时他已经等了三年,三年的折腾最后换回了白无常一句话:
“请回吧……谛听已发话了,何家可能就如此了……切切节哀!”
何家可能就如此了。然而何家怎能就如此了!这是他头顶上祖祖辈辈守着的何家,是风水轮流转也没伤的了一丝一毫的何家,如今怎能在他的手里就如此了?
何处乡不敢也不能就这么放弃。阴间的事做不了,他就做阳间的。这些年来道上谁不得叫他一声何爷?纵然阴阳行当已经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也绝对要再撑一辈,立的牌坊要再立一辈,不能砸在他的手里!
如今,迷迷糊糊的头痛中何处乡想着,他身在深山,可能没有明天,但他既不后悔也不后怕,他要解开这个死疙瘩,然后把何家的门面风风光光的撑下去——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何家的家主,是顶梁柱。他挑这大梁挑的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哪怕为此而死,他也愿意。因为他的祖祖辈辈已经不知道为这个位子流了多少无名血,吃了多少哑巴亏,他要带着一大家子人往下风风光光的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是责任,是风骨,是气节,更是荣誉。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帐篷周围升起了一团暖色的光晕,很浅很淡,但他突然激动起来,拉开了帐篷上的小窗的拉链。云是红色的,天边的半个旭日向着所有景物倾吐着黎明的鲜血和希望——破晓了,黎明了,天亮了。
何处乡迟疑着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而后颓然的放松下来,猛地栽倒在了帐篷里。
他沉沉睡了过去。太阳终于要升起了,他终于迎来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