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5点,我站在下城欧发露街的“寰球”修车店门口,天晓得在这里徘徊了几次,终于,像厌倦流浪一般厌倦了移动,铆定太阳光罩住的人行道一角,靠墙站着。上午在对面一家杂货店买的中文报纸,所有版面连分类小广告都读遍,塞在衣袋里的《读书》杂志也念完,只好看街景。这里的街道,最触目的就是无处没有涂鸦,鬼画符似的,每个招牌都逃不掉,我来光顾的修车厂,大门两旁的板墙上,尽是红油漆喷成的怪诞线条。更叫我惊讶的是,没一家商店用油漆覆盖掉这些足以教顾客不舒服乃至对整个地区发生恶感的丑陋玩意,他们的宗旨不难明了--抹掉旧画,无非是为玩恶作剧的人准备下新的用武之地。高楼的墙壁,一块大型广告看板,诠释这地区的特色:“你被判处八年监禁,对你而言,也许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想到吗?你的小弟弟,未来八年将失去最亲密的朋友。”市政府做的宣传,何其温柔,回应它的却是无处不在的涂鸦。
我从早上9点40分,把1987年产的本田送进来开始,就这般等待着。让“等”填满的漫长时间,足够我好整以暇地解读,“等待”之为心理状态、行为模式,究竟是怎样的。
开始,车子开进修车站,干瘦且干练的老板迎上来。我告诉他,要作废气检查。废气检查每两年强制性地实行一次。我强调,前年我也是来你这里修排气装置的,花了400元。我问:“你这回打算收费多少?”他没正面回答,只说:“我们负责把你的车开到专门检查站去检验,费用是68元。”我说:“如果检查不合格,要返修,你收费多少?”他挥挥手,说:“待检查有了结果再说,总之,帮忙帮到底。”
我的本田,车龄刚好20年,陪伴了整个为谋生而奔波的中年。太老了,多处生锈,窗玻璃让膨胀的铁锈逼出几条裂缝,但舍不得扔掉。它是我最贴心、最忠诚的老伙计,只知道效力,极少出毛病。而且,20年才走了10万英里多一点。比同龄车少跑了一半以上,从消耗的角度看,它还在如日中天的壮岁。天蓝褪成浅蓝,蒙满尘灰的车壳,车内开裂的塑料座椅套,恰似人的皱纹,显示的是沧桑却不是衰老。它跑路没毛病,但每两年一次的废气检查却是大大的头疼事,在按人口平均每人拥有机动车超过一辆的加州,废气上的控制是全球最严苛的,20世纪80年代出产的车子,极难符合愈来愈往上提的排放标准。官方为废气检查设计的程序和监督手段,堪称天衣无缝,连在检验单上签名这一镜头,也进入州交通局的电脑。前年我来这里,经过修理,侥幸过关。这回我所指望的,就是再过一回关,下一次,即2009年,我也许退休,和这辆打工专用的车子该作最后告别。此刻,凭着对识途老马的感情,我愿意付出代价,花钱修理,当然,也接受懒婆娘的裹脚布一般又长又臭的等待。
我站在街头,伸了伸懒腰,把“等待”拆卸开来,作一番研究。人生用于等待的时间,占了多少比率?扫兴地说,生下来就陷身于“等”--等死,但对此心照不宣,或干脆连心也不照。等而下之的等待,我印象最深刻的,都和移民有关。等候故国公安局批出护照,好去美国领事馆办理来美签证,费时近两年,等得精疲力竭。其次是取道香港来美,在罗湖桥另一边的米字旗下,酷热蒸煮,等候趾高气扬的官员审理。这两次等待,归类不同,前者属“无把握”之等,因为压根儿不晓得公安局批不批,什么时候批。后者属“有把握”之等。香港海关的小青年在和姑娘打情骂俏之余,是肯定放行的,问题只在时间。有把握之等,如到银行存取款,等稻子成熟花儿盛开,冬天等候春天,儿时过了祭灶日等候过年,新郎等着进洞房,急是免不了的,但希望跟随着。无把握之等,如怀疑患上癌病的人等候确诊报告,思妇等候征人,慈母等候海外儿子的来信。还有一类,把握介乎“有”与“无”之间,如这次等候作废气检查的老爷车。希望如潮水,涨退无定,直到水落石出。简言之,等的第一重境界,曰:泰然。
之所以泰然,是因为和性命身家无关,最坏的打算,是车子过不了关,报废而已。所以,早上,即处于“第一阶段”时,心境宁恬,简直把“等”看作天赐的福气。信步当车,在下城随意看风景。过去餐馆林立的格利大道,竟出现多家画廊,好几家是由老字号餐馆改建的。从口腹之欲到“眼睛吃冰淇淋”,可见旧金山这一文化名城的品位在向形而上方面提升。
我走进专卖19世纪一法国名画家素描的一家。一位女性经纪人趋近。也许把我当做腰包颇丰、附庸风雅的日本人吧?我客气地和她交换社交场合的标准问答,随即走远。到另外一家,陈列的都是名家,毕加索打头,还有雷诺阿、米罗。一位女经纪又来打扰,还尾随着我,作介绍,我问了问价钱,打了几个哈哈,甩开她,把陈列品看个遍才离开。带一点负疚,不买而看,近乎揩油。
继续逛街,走的都是20多年前走惯的路。王鼎钧先生有文谈搜集脚印,我这一趟要搜的可多了,25年前和老南在这里开餐馆,每天深夜,沉赘的脚踏在爱地街上。我隔着长窗,细细看了我俩当过老板的那家餐馆内部,昔年的物件一件也没留。既然脚印被光阴的流水洗涤净尽,那么只好说,此行是收集生命的碎片。人生被过程拆解,一似我将“等待”拆解。我的35岁是这样被零零星星地拆掉的:一些花在餐馆的加热台前,一些花在开破旧的8缸雪佛兰跑车,到超市采购冻鸡和蘑菇罐头途中,一些花在和打算购买餐馆的天真分子谈判上,一些花在从悬挂“英华馆”的大招牌看星星寥落的天穹上,一些花在失败的泪和失败前的忧虑中。我趁着等待,在人生大海的边沿,眯眼看着沙地上闪亮的贝壳,这些记忆,仅属自己。
闲逛了一个多小时后,回修车厂等候结果。车子被技师开往检测站,还没回来。我坐在休息室,看刚刚买到的报纸。又过一个小时,车子回来了,技师扬了扬手里的报告,说通不过。我问怎么办,技师在电脑上查了查,说没大碍,得调校皮带的松紧度,收30块。我说好的,你保证过关就行。还要等多久,答曰:40分钟。
那么,正好吃一顿午饭。于是,我进入等待的第二重境界:相持。至此,在被等和等的主体之间累积了相当张力。这一阶段,可拟于在河边等候情人的痴情尾生,情人没等来,却等来大水,他死死抱住桥柱,直到水漫过头顶,活活淹死。这等传说,放在现实生活,毫无成立的可能和必要。站在干岸上等不行吗?主体死了,等待遂成虚幻,对方如何活下去?我的心境,和尾生抱柱时相近,他听任洪水从脚涨起,到胯间、腰部、胸部、颈项之际,心无旁骛,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等。这是和时间,也和被等之物所作的心理拔河。当然,我没尾生那么死板,一如“等死”的诸公,从来不会为了神秘之极的死期而耽搁吃喝和蒸桑拿。
到哪里吃?一路看过来,每家餐馆都空空如也,好的有两三位客人,不知是人的肚子均未发出饥饿的信号,还是满街涂鸦吓走了食客?按常识,最好进客多的所在,但失去参照物,只好乱撞。最后进了三年前请大陆一个文联代表团吃午饭的餐馆。点一客牛肉河粉,就一碗免费的节瓜汤,边吃边浏览街景,对面桌子围坐着三位牛仔裤上染着油漆斑点的建筑工,一辆盛着木材的卡车驶进窗外的停车场,三五名从事房屋装修的蓝领作势跳下。由此可见,这一家颇符合“价廉”、“管饱”这劳工阶级约定俗成的两大标准。果然,偌大一碟汁液四溢的河粉,我只吃了三分之二,不敢放开肚皮。把盘子推到一边,专心读报。35分钟以后,我离开了餐馆。这种对峙,使我反而忘却等待这回事。一切艺术的作用,均在移情;等待也是。
我回到修车厂,秘书把第二次的检验报告递给我看,又黄了!怎么办?师傅说查明原因才好说。我在旁背手冷观,师傅把车子的轮子放在两个滚筒上,开动,加速,折腾了一阵,对我说,45块钱。我说我不管你摆弄什么,保证过关就行。师傅没置可否,埋头在车头盖下。我看久了,不得要领,便站到人行道去。
自此,进入等待的第三阶段:忘却。目标隐退,只是为等而等。从前侨乡的女子,丈夫出洋多年,杳无音讯,她们倚着窗台,支颐等候村前小河上,响起欢快的橹声--丈夫携带着引人注目的6到8口“金山箱”返唐山。然而,年复年地等,村前等邮差的身影成了顽固的望夫石,丈夫没等到,丈夫的信和外汇也渐渐少了,没了。这个漫长过程的主要部分,也是这样的。等,是习惯成自然,是聊以卒岁的日常消遣,是生命的形态。
我就这般站着。有如流水中的礁石。人生在我面前缓缓流淌。一位腰身伛偻的女子,手里拿着一根翠绿的松枝,一路嘟嘟囔囔的,走近我,叽里咕噜地说什么,我知道是英语,但不明白意思。只好作一次冷淡的鸟瞰,没有动作。她狠狠地把酒红色围巾一甩,走远。但又回身,走近,像瞻仰公园里一座绿锈斑驳的雕像一样,再看我一次。匆匆走开。是神经病。她消失在一家公寓的铁闸后面。接着,一位妙龄黑人女子走出来,姗姗走过,趁红灯堵住车流,急步过街,几分钟后,返回,手里拎着两个外卖盒子。
阳光缩回云层,冷意从身后包抄。一个乞丐端着盘子,一边匆忙地走,一边把盘子伸到每个人的鼻子尖下。一道白光在我眼前闪过,硬币碰撞出来的叮叮声,我回过神时,他已走远。他哪里是乞讨?是表演。目的和手段切割以后,人生的潇洒就凸现了。我的等待亦然。
一个屁股奇大的女人,手里拿着两块电子表,向我兜售:看,崭新的呢!一只戴着干活,一只戴着旅行,美不?我摇摇头。然而路过的一位同胞,抑制不住好奇心,追上去问价。许是价钱太高,他马上开溜。女人屁颠着追赶。“一个干活时戴,一个旅行时戴,喂……”我笑了。
我总要恍惚好一阵,意识才恢复清晰:哦,我不是无所事事,是在这里等车子。随即提醒自己,该去看看进展。折回修车店,车子早已开到检验中心去。看我糊涂到这程度,和自己做伴20年的车子从身边经过,竟然没有察觉。
“什么时候能拿到?”我不下20次地问秘书,问经手的师傅,答案一律是:“快了。那里排好长的队。你的是下一辆。”缓兵之计罢了。
我回到街旁。一个干瘦的女人,脸比此刻满是铅云的老天还要晦气,她兴高采烈地递来一块白色纸版:“要不要买牛肉干?”我不但摇头,且后退半步,怕纸版碰触到皮肤。“好东西,是我弟媳妇送的礼物,新鲜着呢!”她为我的藐视很感不平。
修车厂里,专管修排气装置的小师傅没事可干,摔坏一个灯泡,也不收拾碎片,悠闲地打开储存着我以及其他客户的废气数据的电脑,看屏幕上过气拳王阿里当年的卫冕赛。他当然不理会我还得等多久。
我看了手表,已经等了6个小时。时间似乎不慢。坐了20年牢的假释犯,刚刚走出监狱大门时,心情和我相仿吧?当然有不同处。我从麻木转为焦虑。这是等待的第四阶段。至此,我已消耗掉全部的耐性。检验中心快关门,修理站也要打烊。我被撂着,不上不下。我有如笼中困兽,在店门前疾走,徘徊,揪住任何一个雇员,问我的车子。秘书看到我,绕路走开。老板在玻璃窗外,充满同情地微笑。
面前走过一个体重300英镑的男子,他和我相仿,在这里徘徊了10次以上,但不明其动机,保不住又是神经病。一个打扮成女子的汉子,在我的脚边捡到一个颇长的烟头,发出欢呼。
我绝望了,车子的死期将到,我盘算,在最后期限,怎样和老伙计诀别。天一下子黑下来。
突然,街上闪出一丛浅蓝的火焰,是我的车子!车子停住,小工拿着检验单走出。我从他的脸读出:通过。
一场耗去7个小时的等待,戛然而止。我给老板付出203块钱,兴冲冲回家吃晚饭去。
(200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