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雾,想起桑德堡的名作:“雾起时,/猫儿般轻盈;/坐望着,/海港与城市;/静默后,/又驱步前行。”据说是给旧金山度身定做的。不过,它有如所有比喻一样,近于跛脚。首先,它只强调雾的轻,尽管以“猫”为喻,多了立体感和动感,旧金山的雾来则铺天盖地,若是猫,起码是几十个集团军的阵容。也不总如面纱般单薄,在被马克·吐温称为“最寒冷”的夏天,雾干脆变成固体,半空上仿佛有千万漏斗,把细碎而黏腻的颗粒笔直地灌下,无声,曼妙,广披天地之间,可呼为珠帘。其次,无论猫的姿态如何变幻,都难以涵盖雾气的运行。在高楼看,雾气从扼守金山湾咽喉的金门大桥外头累积,翻滚,虎视眈眈,一旦风起,雾以橘红色桥身为起跑线,向浑浑茫茫的湾内飞奔,后雾驱前雾,前雾打个迾趄,稍一停顿,后雾就腾起越位,一路赛跑,把浅蓝色的水面一股脑儿罩在里头。这时候的海湾,暗无天日,阴风呼呼,哪里还有小猫儿的可爱?当然,若白天晴朗,傍晚的雾气会客气一些,走走停停,伴以高天刚刚露脸的星月,实在可爱。我住在金门公园旁边时,早晨吃早餐前先进林子里“吃雾”,鲜牛奶般流,在开阔处流成巨川,在花旗松的枝丫间随物赋形,成冰挂,成花冠,摔在地上,却成了夭娇的蛇。
大体而言,雾和“硬”无缘,但我在夏天见证过雾的强悍。那是傍晚,我离开旧金山机场,坐友人的车回家。车行于280高速公路,倏忽间斜阳隐没,左侧的群山上,天空低垂,峰头的黛色和云絮的海蓝色之间,白雾鼓胀成为气泡形状,怯生生地从大海那边登顶。开始时气力有限,泡泡冒出来又缩下,往复多次,远方的白色泡成了起落不已的琴键。终于,高风强劲起来,雾气一鼓作气漫过兽脊般的山脉线。先小股小股流下,试探山岭的反应。待到大海上空的气团累积了足够的兵马后,发起了总攻,白花花的雾在岭顶扭了扭腰,一似体操运动员在鞍马上的腾空转体,一旦越过最高点,便全力俯冲。呵呵,山头变成春汛下来时的黄河壶口,瀑布滚动,下泻,我听到了滔滔的水声。一眨眼,公路时一片迷茫,雾已泛滥到眼前。
(200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