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思瑶终于认出了学谦,慢得如同辨明了埋在地下几千年木乃伊的真伪。不敢相信地笑说:“这不是,不是,那个文学谦吧?
你怎么也来了?噢,我倒忘了,你也是中文系的,难不成你们俩是?”学谦见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记住,心里失望,又见她误会了,正要辩解,谢柃倒先辩解了:“哪是?我和他对不上眼,我另有心上人,晚些告诉你。”钱思瑶笑着道:“我不问你,我问他,看他承认不承认。”说罢就盯着学谦看,高温焊枪般焊着学谦。学谦当然辩解道:“当然了,我也另有,唔,心上人了。”钱思瑶笑得更厉害了:“好了,你们两个不承认也没关系,不关我事。”忽又发现了飞碟般地惊叫道:“胡师,你看,他穿的衣服和你一样。
哈哈。”胡师也笑了,跟钱思瑶说:“咱俩前几天,逛了那么多店,才选了这么一件衣服,第一次穿就撞了衫。”学谦反而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说:“世界太小了,太小了。”钱思瑶问学谦多少钱买的,学谦如实说了,钱思瑶猛捶胡师胸口一拳:“瞧你这傻子,买贵了吧。”胡师安慰她:“既然买了,就算了。这个哥们,我好像见过,是不是上次网球课完了,你跟他说话的那个。”钱思瑶说道:
“就是他,也就是我跟你提过,假期旅游遇到的,他和几个朋友也去凤凰。”胡师轻蔑地打量学谦,他本比学谦高,虽然不知道学谦对钱思瑶的心意,但是今天和学谦撞了衫,又联想起学谦和钱思瑶早已认识的事,凭空多加了几分想象,不由自主地把学谦当做潜在的对手。既然是敌手,战略上就要藐视他,狠狠地盯着学谦的眼睛,企图吓倒学谦。学谦对他也有敌意,今天绝不肯让了他,也跟他对视,两人眼神中,早已经大战了几百个回合。谢柃见他俩愣着互相看,摸索出了些端倪,赶紧鸣金收兵,打断他们,喊他们打麻将。
打牌的时候,钱思瑶坐学谦的下家,胡师又坐钱思瑶的下家,学谦心不在焉,几次乱打加放炮,让钱思瑶赢了个痛快,学谦也钻了好几次桌子,谢柃讥笑他道:“半天了,也没胡一把,你这炮王,一边休息去。”徐耀也到了,谢柃想让徐耀当下家,接替学谦的位置,给学谦使眼色,学谦不想让位,钱思瑶也阻止:“不行,不能换,换了学谦下去,谁给我喂牌呢。”胡师狠狠地瞪了学谦一眼,徐耀也说自己不会打,谢柃本想说:“你不会打,我教你。”又觉得自己太主动了,干脆冷他一冷,也就不再坚持要徐耀接替了,徐耀一个人便在远远的角落里,坐着抽烟,也不说话。谢柃心也乱了,牌也乱打,学谦好几次都放了没胡,仍然给钱思瑶放炮,钱思瑶毫不客气地胡了。谢柃叫道:“你们俩是不是早串通好了作弊。学谦,钱思瑶给你多少好处了?”学谦摊开双手:“天地良心,我没有。”谢柃狡诈:“我刚给你放了好几炮,连打两个二条,你都不要,下面就一张二条了,难不成你还要自摸。”学谦一口咬定自己只打自摸。钱思瑶也帮学谦说话:“我和学谦又不是熟人,怎么可能作弊?你这是输了不想钻桌子,想赖皮。”学谦见她把自己定位连熟人都不是,心里更难过了。胡师看到了学谦的失落,他自对学谦怀疑之后,一直观察学谦的神色,认定学谦一定有鬼,自己一定要处处显得和钱思瑶已经好上,虽然钱思瑶一再拒绝自己,又不肯疏远自己,上次拒绝自己后,钱思瑶告诉他说:“我不要做你女朋友,也不要做你的好朋友,我要和你做比恋人少一点,比朋友多一些的关系,你说好么?”这分明是暧昧了,暧昧是一种时尚,慢慢地接替了恋人。这种更为松散的感情关系,让胡师如鲠在喉,像是一块肥肉摆在面前,离自己最近,却吃不成。这肥肉,还时时刻刻地招来他人的歹意。胡师别无他法,虽然他认为自己处处配得上钱思瑶,但是越这样想,越觉得不平,凭什么自己连她都追不上?甚至觉得自己不该用“追”这个字,这太抬举钱思瑶了。他虽是个傲气的人,但是城府极深,他打定主意要搞定钱思瑶,然后做成熟饭,再一脚踹掉。眼前见学谦这样的小角色,也要来掺和一脚,恼怒异常,打定主意要学谦的好看。
打着打着,人全到了,有谢柃寝室的另外三人,有两人学谦都还不能说出名字,一个高而瘦,像黄瓜,一个矮而胖,似倭瓜。
学谦恨不能劈了高的个头,补给矮的;抽了胖的脂肪,补给瘦的。另有一个娇小的,学谦因为班委选举的时候,留意过,认定是班上最漂亮的,这女生叫柳晓芹,虽然个头小,但是身材匀称,她眼睛并不大,眼距幸好也分得不开,看上去没有小眼睛女生的精明,也无大眼睛女子的傻气。才开学一个多月,班上追求她的男生已经不少,据说她却只跟外系的来往,尤其只跟理工科的来往,一个光电系的男生和她极为要好。张浩然分手后,也追了她一个星期,毫无希望,只好罢手,班上男生看着她和外系的人好,深感自己是没人要的弃物,对她也有愤恨。自然,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只能说这葡萄是酸的,绝没维护这葡萄口味的义务,更没这心。一时间,柳晓芹的谣言四起,有人说她每天晚上都要出去住,有人在门口的旅馆看见她了好多次,跟她打招呼都不理;还有人见她至少和三个男生,到了晚上十点还在外面游荡;张浩然见得最为邪乎,张浩然说她和两个男生一起拉手,一起走进旅馆,大家虽然对谣言的态度都是一致的,但是对这样的事,都说不信,张浩然手捂胸脯,对天发誓,把地下的祖宗都押上了。最后,张浩然虽没输掉祖宗,大家也不知道真相,只得叹息道“世风日下”。
加上这三人,一共是八人,谢柃见人都到了,也发了话:“大家都别打了,上桌吧。”大家都围着桌子坐下,徐耀本要坐到隔谢柃一位的位置,左边坐着柳晓芹,谢柃也不好意思主动靠过去坐着,对学谦使了个眼色,学谦领悟,忙邀徐耀说:“我和柳晓芹有事说,你往右坐一位,这个位置我来。”徐耀坚持不让:“我也有话要说。”那柳晓芹也是知道谢柃意思的,忙帮腔道:“我和班长是真有事说,你坐过去。”徐耀无奈,一脸愠怒,只得挨着谢柃坐了,身子却往左歪着,和谢柃之间的空隙,呈倒三角状,看上去滑稽得很。钱思瑶坐谢柃的右边,胡师紧随钱思瑶的右边,学谦安插不到钱思瑶的旁边,只得作罢,胡师得意地笑,用筷子不停地敲着碗,那声音让学谦心烦意乱。
柳晓芹见徐耀拘谨,笑着说:“徐耀,你怎么不离我们团支书近点,你天天要借她的诗看,怎么这时候倒不说话了,有什么话,也别全在信上说,信上全说完了,见了面没话说,岂不尴尬?”
那高瘦的也接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诗人们都是用信说话的,说的话多了,写的就少了,经典亲切的话,都要写纸上,送给最,最,最什么什么的人。”
矮胖的也不示弱:“你这也说错了,不是不说,是要等着大家都走了,那些话才说,不能大声的,是whisper。”
徐耀脸出了汗,求饶道:“各位大姐,你们饶了我吧。”徐耀平日对待女生的一套技法,此刻被丑女的发问夹攻,加上自己以前从没遇到这样状况,一时乱了阵脚,巴望着学谦,渴求支持。
学谦落井下石道:“徐耀,到底是不是悄悄话?不是悄悄话,那你也说两句。”
徐耀心里早已经刷了学谦几百个耳光。他觉得孤立,本以为学谦可当自己的挡箭牌,又是班长,绝不会坐视不理,此刻才知道学谦已经是叛徒,自己是孤身一人,今天的饭,要被她们调戏个够了,只可惜女主角是谢柃,这让他不能忍受,和美女的绯闻,无论真假,都有些朦胧的美感,“远看有时近却无”的意境;和丑女的传闻,不论虚实,总显出确定的滑稽。大家对美的东西,都要怀疑,对丑的东西,却确定无疑。徐耀正无奈时,倒是谢柃发慈悲救了她。谢柃见徐耀紧张,心里高兴,巾帼救世般地横切断这话题:“好了好了,别难为他了,他没话说,我作证,你们有话,就冲着我来。”
钱思瑶似乎看出了其中的隐情,却不知道自己今天来,是谢柃什么用意,问谢柃道:“今个怎么想起喊我了?”
谢柃诡秘地一笑:“咱俩的关系这么好,请你不是很自然的事?再说了,你这大美女,全校闻名,我们系的男生也慕名要来认识认识,你看这文学谦,听说我请了个大美女,非要来,我本没打算请他的,可他是班长,管着我,我不请他,他就要炒我的鱿鱼,哈哈。”说得大家全乐了,学谦倒有些不好意思,胡师一边笑,一边暗中说:“又多一个对手了。”
钱思瑶不信:“文学谦我早认识的,是不是,学谦?”大家都一齐条件反射地看着学谦,学谦心里有鬼,怯怯地说:“是了。”
钱思瑶接着说:“谢柃,我要真那么有名,你怎么不多喊几个男的来?是你这大美女,要我们几个丑的做衬。”其他几个丑女不愿意承认,都想争辩,又忍住了,只是一脸不快,钱思瑶毫无察觉。
谢柃毫不客气地应承道:“你又损我,谁不知道你的追求者那么多,绝不比我少。”学谦和徐耀差点要吐出来,胡师则只像是听到了前半句,一脸醋酸。
菜来了,先是一条炝锅大草鱼,大家都饿坏了,忙着夹菜,反而没人说话了,胡师见是自己发言的好机会,忙对钱思瑶道:
“这个哥们,我全记起来了,这不是你说的,旅游时候遇到那个挺好笑的小弟弟?”
钱思瑶脸一红,反问道:“我几时说了这话的?吃你的菜,别乱说话。”
学谦见他开始进攻,毫无准备,见胡师咄咄逼人地看着自己,知道胡师是因为上次自己和钱思瑶交谈而怀疑自己了,分明要探自己一探。学谦笑道:“我这个人就是搞笑,呵呵,我们学文的人,都自在惯了,不像你们学理工的,一天到晚读着什么什么电路的书,力学的书,什么制图。把人都读累了,人读累了,就不喜欢笑了,不喜欢笑了,人就更累了。这样对身体可不好。”说得大家都笑了。
胡师被学谦噎住,他是学理的人,动手惯了,口才就不济,他找不到话反驳,只得干笑笑,猛抽几口烟。转而去向钱思瑶说些什么悄悄话,钱思瑶越说听不清,他就越小声,学谦本因第一回合小胜而得意,见胡师借地利之便,和钱思瑶亲密,自己心恨也没办法。
谢柃见学谦的话里攻击胡师,怕学谦一时冲动搅了自己的生日。忙介入道:“学谦,真没想到你这人还挺坏的,亏你还是个班长,话里的坏水还挺多。”
徐耀冷冷道:“这构不成逻辑,当领导和人好,没有必然联系。”
谢柃见他接自己的话,喜不自胜,忙问他:“那你说说,什么才是好人?”
大家都望着徐耀,停箸不动,徐耀一手从嘴边捋下鱼刺,一面不看人地说:“在我看来,世上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好,所谓的好,只是个抽象的概念,真要说什么人是好人,或说他做什么事是好事,这都不对,所谓的好事,都是大家希望自己不去做,而别人去做的,每个人对自己的评价标准和对别人的标准,那是不一样的,特权都该归自己,而义务都该归别人,所谓的好秩序,只是把这种特权的争斗,制度化了罢了。”
学谦一拍徐耀的肩膀说:“你这说偏了,看不出你还这么愤世嫉俗。你这话我不能同意,世上总有些人做好事,做善事不是?譬如上次听说,有歌手养了几百个孤儿,这你怎么说?”
徐耀冷笑道:“你这不对,所谓的好事,是发自自己内心去做的善事,不求回报的,这本就不可能。”
柳晓芹不解道:“怎么不可能,难道那么多做了好事不求回报的人,真得到什么其他的好处了?”
“是没有什么物质好处,但是心里得到了快慰,这种快慰让这人自觉得崇高,他悲天悯人,也是因为他从这博爱中,得到了自己要的东西,那就是矫情,当然矫情可以换别的词,我的意思是,每做一件好事,我们的心里就有一种赎罪般的快感,或者偶尔一个念头想到‘我也许死后不会下地狱吧?’或者是另一种复杂的感觉,内心一个声音不断地对你喊:‘你做了这么多的好事,却不要回报,你是多么伟大啊,你甚至不告诉别人你的伟大。’除非一个人心里没对自己发出这样的赞赏,而去做好事,而这是不存在的。”
学谦摇头:“我更不同意了,我常常公车上让座,也算是好事了,我就没你说的这样的赞赏。”
“那不见得,你让座的时候,难道就不觉得有一种伟大,或者是做了好事的快乐感,好,也许你没有,难道你看到旁边有一位老大爷,你却不让座,你心里就没负疚感?”
“那当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