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人逛商场置办衣裳,除非是没得挑,否则绝不要别人试过的,在世人眼中,新和旧的差异,和时间毫无关系,而和经历有关。一张白纸,产于十年之前,就算已经皱皱巴巴,但只要没有墨迹,那也是一张新的。而一张白纸,产于一天之前,就算有一个墨点,毫无褶皱,那也是旧的。人也是一样,对于学谦这个感情经验尚浅的男生来说,爱情是伟大而艰难的情感,就像是一张历经十年的白纸,只等着献身的那一天,当然这是针对于女人,学谦对待感情的态度,颇像唐晓芙,“他碰见我之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着我。”只可惜现在“白板说”已经不再流行,女子不再是白纸,而像是多人合力绘制的印象派作品,只有刷白的潜质,没有墨点存在的空间了。自然,一个脸上全是青春痘的人,与其说是脸上长着青春痘,倒不如说是青春痘上画着个脸。可惜学谦是个稚嫩的孩子,感情上也只是个新手,他的感情态度还缺少情圣的大度,他对女人的过去耿耿于怀。而女人们都坚信,每一个圣人都有一个光明的过去,每一个罪人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过去远远不如未来有吸引力。
在学谦的眼中,同居实际上是变相长期卖淫的代名词,在日本成人电影中,称之为援助交际,但中国的同居者,从不承认是因为别人的援助而交际,而总是声称因为伟大的感情而扭在一起。有了这种伟大爱情的鼓励,每一天,都会产生新的伟大的爱情。
伟大的爱情都是自己的,而淫荡的欲望总是别人的,对于胡师来说,他拥有伟大的爱情,对于学谦来说,胡师只有无耻的欲望。可是现在胡师战胜了学谦,无耻的欲望压倒了自己高尚的爱情。自从谢柃酒席一别,学谦告诉自己,再也不要去找钱思瑶,可是自己愈强调一个原则,自己越要失掉它;越是不愿意去想念,越是想念得厉害,想去当面问钱思瑶个究竟,知道她是否和胡师已经好上,已经住在一起。可根本没法求证,只能自己内心分裂开,玩“假设——推翻”的游戏。学谦和谢柃闹翻了,谢柃见人便说学谦的不是:“他这家伙利用我,在我和徐耀中间捣鬼,徐耀本准备跟我表白的,被他这么一搅,唉,徐耀也是个不争气的,一点胆子也没,算我看走了眼。”学谦的名声一天坏似一天,再加上毕导将学谦架空,系里的事,都是安排马天威去做,班上的事,理应归学谦的,也都是马天威代劳了。时间久了,班上人有了怨言,觉得学谦讨巧,不办事,这班长让他做,太亏了,而且他也不是那么乖巧,也没请大家吃过饭,也不有趣,又不帅,而且居然去算计谢柃,连仅有的一点老实也失去了,这人只剩下了可恶。学谦不知道班上人的看法,但感觉到谢柃是不会帮自己的了。
眼看就要十一月,天更冷了,学期过半,上学期的几门专业课,学谦都考得极差,有两门险些挂掉,毕导找学谦谈话,语重心长道:“文学院历来没有班干部混到你这个份的,刚来上大学,你到底想干吗?”学谦辩解说活动太多,分身不暇,影响了学习。毕导一挥手否决道:“放屁,以前的班长,人家活动少了么?
是你自己不会去安排时间,总之,成绩不好,怎么起表率作用?”
学谦听了这话,吓得不敢说话。下半年的课更多,又新开了三门专业课:《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国文化概论》、《古代汉语初步》。班上有人听说大三有位师兄,和现代文学的老师交情极好,去年大一新生的卷子,就是他带着一群人改的,大家知道了,一起凑钱买了包满天星黄鹤楼,要学谦去打听消息,学谦推不得,只好去了。那师兄的寝室,像战争时期堆放杂物的防空洞,进门就是一个垃圾堆,堆满了鞋盒子、零食的塑料袋,油迹未干的饭盒,末了,一只不锈钢的饭钵子,外沿上耷拉着一只几近黑色的白袜子。那师兄正在玩魔兽,见了学谦,问清楚了来意,忙招呼道:“坐,坐,这里脏,你随便坐,就当自己寝室。”学谦小心翼翼地,找了个干净地儿坐了,那师兄又从一堆垃圾中,翻出两个橘子,给学谦吃,学谦谢了师兄,把橘子端在兜里,把烟敬上,险些烧到师兄的眉毛,连连道歉。那师兄倒爽快,大方道:“没事的,多抽几年的烟,就知道怎么敬烟了,这是个经验活,你刚来这个学校,还不知道有些事情,有很多经验,可以告诉你们,也省得你们老走弯路。”学谦听了不好意思,见师兄能说会道,心中的大猴子慢慢放下了,竖起耳朵,生怕漏了一句箴言。
师兄抽了口烟,赞道:“还是满天星好抽,这学期是没人买好烟了,刚开始大家都买好烟,后来烟瘾大了,抽得就越来越次,哈哈,你小伙子也要当心啊,看你的样子,是刚开始抽,不要太猛了,对钱包对身体,都不好的。”
学谦忙说自己不抽烟,直奔来意道:“听我们年级的说,师兄你跟现代文学的老师挺熟的,听说这课挺难修,师兄有什么经验可以透露透露?”学谦并未直接提到阅卷的事,想先做些铺垫。
那师兄听了,连连点头道:“好说好说,你太客气了,不瞒你说,你师兄我,每年都参加阅卷,赚几个小钱花花,大致考什么,每年都差不多,我等下给你一套自己偷偷拷贝的题,你自己看,别泄了就是。”
学谦感激地谢他,恭维道:“师兄你真辛苦,那么多人的卷子,阅卷一定挺辛苦吧?”
师兄听了这话,笑着连连挥手道:“不辛苦,不辛苦,你不知道,卷子是多,但是我们有法子,等到阅卷的时候,我们象征性改一部分,剩下的卷子往天上一抛,谁先掉下来,谁就是高分,凭感觉给就行了,反正没人来查,老师一般不会去看的。”
学谦惊讶地问:“呀,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先掉下来的卷子,说明分量更重,上面的字也就答得更多,说明这个学生比较认真,理应分更高了。”
学谦不禁叹服了,伽利略如果在天上听到这个理论,非要当着这师兄的面,再做一次比萨斜塔铁球实验不可。那师兄见学谦专心,兴致来了,话愈来愈多,学谦这才知道,连毕业论文的评语,都是老师事先拟好了,找几个学生去照着抄就行了,只要分数相差不多,评语都是一样的。
师兄指点迷津,眯着眼说:“文科的东西,没什么好学的,不比理工科,有公式的验证,文科人学的东西,说白了就是四个字:似是而非。你懂?文科人一辈子学的就是这些东西,说你真你就真,说你假你就假,关键是让别人信你的话。”
“别去订英语报纸,没用,你没时间看的,四六级,考前复习下就成了,计算机二级最好要拿到,没事去考个雅思、托福什么的,也不是坏事,毕竟标签社会了,多一个标签,就多一分机会,证书总没有坏处的。”
学谦听了许多真理名言,恨自己准备不充足,没带笔记本来记,临了要走,师兄撕了张纸条,要学谦在上面写“鲁迅”两个字,学谦照办了,不解其意,师兄笑道:“今年我要是去改卷子,就把你的纸条带上,然后比照字迹,给你高分就行了,如果是别人去改卷,我去打个招呼,让他帮你找卷子,你就等着拿高分吧。”
学谦谢了又谢,仍觉不解,问为什么要写“鲁迅”,师兄告诉学谦,鲁迅是每年的必考题目,总有题目跟鲁迅有关,鲁迅这两个字,考生也非写不可的,总有地方,让你写这个名字。学谦现在写这两个字,到时候只需要去和卷子上的字迹比照就成了。学谦这才领悟,告辞了师兄,出门就是一阵凉风,阴沉的天气,风像生锈的刻刀刮着脸皮。学谦长出一口气,又回忆了师兄刚才一番真理,想想其他人还不知其中猫腻,真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
晚上大家都来学谦寝室,问学谦消息,学谦大致告诉他们,但隐藏了师兄要他写字的事情,让他们不用担心,到时候只用和师兄打声招呼就成。大家都长出一口气,正这时,一个官腔十足的声音传来:“好热闹,人这么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学谦回头一看,见是马天威,懒得理他,马天威更胖了,腰间的皮带完全嵌进了肚皮里,裤脚悬空绷得像快要吹炸的气球。大家忙给他让位,马天威气喘吁吁:“不行了,晚上陪毕导和几个学长吃饭,累得要死。”权随忙敬上一支烟,谄笑道:“威哥,有转专业的消息没?听说下学期可以换专业,具体是怎么个转法?你给透露点消息。”马天威压低了声音,指了指胸口,好像心里藏着战争机密,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所:“这个先不要乱问,学院肯定不希望大家转专业,大家也先别在外面说。等有了消息,我就来告诉大家,好么?”大家见马天威如此体贴,都一齐恭维道:“威哥,我们都跟你混了,你多照应着。”马天威跷着二郎腿,脸扭得像早起未叠的被子,一个劲地说:“好说,好说。”
马天威邀大家一齐去看片,说才下了几个苍井空的片子,权随道:“就到我那里看吧。领导一般不会来偷袭。”马天威拍着胸口道:“怕什么,有我在呢,毕导管不上。学谦去不去看?”
学谦忙说有事不去,一群人便簇拥着马天威走了。过了会儿,张浩然来了,进门就一脸欢喜,说:“兄弟得了校军训征文的一等奖,拿了三百的奖金。”学谦心里小小的嫉妒,说:“钱倒是小事,不过你出了名,可有好多姑娘爱上你。”张浩然双手一推,像把学谦的恭维推翻,笑说:“那说不上,就算有女的因为文学爱上我,那也算不得可喜的事,喜欢文学的人,脸都不会好看,脸好看还愿意去做才女,那才是件有毅力的事。”
学谦道:“有理,听说你准备做生意?”
“无非瞎闹,赚个开心,钱不重要,至少不如经历重要。”
“不怕耽误学习么?听说我们这届的毕业生,工作很难找,上半年还没有找到工作的。唉,几年前上个大学,哪用担心这个问题?现在刚上大学,就听到好多人说就业难,才开学两个月,大家都在学法语、西班牙语、日语,学驾照,考雅思、托福、计算机。真佩服大家那么多精力。”
张浩然无所谓道:“我可不喜欢学法语德语,学好英语就够了,日语也要会一点,能听懂片子里的话就成。”
“你不打算学点什么别的?比如经管专业就很火,我得了消息,下半年就可以报第二学位,你不想修么?”学谦问他。
“扯淡,我对那不感兴趣,何必学那个。我是个艺术家,你有没看过杨德昌的《麻将》,里面一句话说得很精彩,‘每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做,都在要别人告诉自己怎么做’。当代人就是这么个状态,其实未来一点也不可怕,未来是好的,我们一样麻木地享受,而且觉得不过尔尔,未来很糟糕,我们也能挺过去,亦觉得并不是不可救药。我不喜欢现在那些人的穷忙劲,每天朝九晚五的上班,挤公交车,甚至连看天上的星星时间都没,你有多久没看星星了?我是要天天看的。未来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未来糟糕的猜想,那样好像自己未来的生活,毫无希望似的。
实际上,生活在毫无希望的生活里,也未必能感受到那么糟糕,只要希望还在,最怕的是,你的希望被绝望给阻隔了。”
学谦拍手道:“你总是跟我说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学谦引用那位师兄的话。
“似是而非,我们一辈子所学的不就是这些么?至少我从没觉得未来有什么可怕,走到那一步,自然也有解决的办法,对么?感叹未来的可怕,实际上无济于事,未来并不可怕,是选择和焦虑可怕。我们应该回归现在,理想主义者没有过去,现实主义者没有未来,唯美主义者没有未来和过去,只有现在。我是艺术家,我要感受生活每一刻的滋味,绝不让乏味的欲望去污染我的心。”
学谦凝重恳切道:“你说的有理,我大概能明白你说的那种感觉,我一样讨厌现代学科那种席卷一切的势头,这并不是在人的心里,自由地画着框框,而是把框框画好,把心强塞进去。”
“就像一个过大的僵硬的阳具,或者一个狭窄的,同样僵硬的女阴遇到了一起,对不对?”
“你这人不说好话。对了,你最近有那方面的打算么?”
“也许有吧,也该谈一个新的了,不过一想到又找一个俗物,就懒得谈了。”
学谦不解地问:“那你知道俗,何必还去找?”
“不,也许没有在一起之前,那种感觉更好一些,任何女人变成了你的女朋友,她就会渐渐变成一个俗物,慢慢变成和其他女人一样的俗物。恋爱中的双方,想无限期地保持神秘感是极其困难的,甚至只是我们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对于我而言,从没有过恋情超过三个月,每个人都只是需要三个月的恋情,至少对每一个自信的男人是这样。”
“你真该去写一本小说。”
“那当然,我正要写呢!”张浩然神奇地卖个关子:“我要写一部作品,那一定会是经典,当然了,你想写一部经典,也许能写成一本名著,你想写一本名著,也许只能写成一本畅销书,你想写畅销书,那么你就连发表也不成了。”
“那什么作品才能成为经典?”
“无心信手的涂鸦,或者不为名利的写作,至少心里没有成为经典的愿望。这样的话,也许作者死后,作品能成为经典。
无心的都是好的,长篇大论只能让人哈欠连天。那些家伙说了半天,只是为了打个圆场,实际上他们自己也明白,他们根本办不到,有时候倒是他们怎么也说不圆的时候,撒泼掷笔地乱写几句,这样的话,反而让我受益匪浅。不说了,校文学社邀我今天去做一个得奖感想,我得赶紧准备去。”
张浩然推门走了,门刚撞上,手机却响了,学谦懒懒地瞄了一下来电显示。差点高兴地跳起来,竟然是钱思瑶!这快乐太沉重,大意外,反而自己像是中举的范进,非要挨一嘴巴,扇醒不可。学谦强忍住心情,按了接听键,胆怯地问:“喂。”这一声,像午夜旷野外的低声倾诉,才出就消失在时空中。
“是学谦么,知道我是谁么?”
学谦心稍平些,轻声道:“是钱思瑶么?有事找我?”
钱思瑶咯咯迷人地笑:“知道就好,你要说不知道,我非宰了你不可。对了,我有事求你,下学期的思想品德修养课,我没做笔记,听说中文系的人,对付这样的课得心应手,借我复印你的笔记,好么?”
学谦连连说好,急问她道:“你什么时候要?不用你去复印,我们楼下就有复印店,我帮你复印一份,直接交给你,岂不更好?”
“那太麻烦你了。也好,你复印好了,我把钱给你就是。”
“你别跟我客气,好歹我们旅行中认识,又在一个学校,这自然是,唔,一种缘分。这笔记复印要不了几个钱,你要是拿我当朋友,就别跟我提钱的事。”
钱思瑶无可奈何道:“那好吧,虽说咱们是朋友,可毕竟不太熟,这样好,我请你吃饭好了。”这本是客气的玩笑话。
学谦却认定这是个机会,连忙抓住,说:“那好,你请我是吃西餐还是中餐?我最近在减肥,别请我吃饭了,校外才开了家星巴克,你请我喝咖啡就好。”
“你胃口也太大了,星巴克太贵,我请不起,我还是把钱给你吧。”
学谦更觉得她可爱,笑说:“好了好了,玩笑话,还是我请你吧。顺便把笔记给你,不过这笔记乱得要命,我非要当面给你讲讲,要不然你复习起来,麻烦得很。”
“这多不好,我本来就借你的笔记,还要你请我喝咖啡,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再说了,谢柃要知道你跟我喝咖啡,那还不误会死?”
学谦见她误会自己和谢柃的关系了,一着急,话都说不利索,这句话还没完,下句话就抢着要从喉咙里往外泛:“你误会了,我,我跟她没那样的关系,她喜欢的是徐耀,就是上次吃饭那个大哲学家,你记得?对,我跟谢柃,八竿子打不着,压根对不上眼。”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不信你的话,再说了,我可没必要冒这个险,你知道谢柃的脾气。你只要把那笔记给我就好,不用那么复杂了,咱们又不是情侣,何必追求那个小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