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沙发上的毛先武虽然一向不善于社交,但从厂长的神色中似乎摸到了钢厂的底牌。他们一定是被搬家的命令逼得走投无路了,而且这个命令是有来头的,不是省政府就是市政府。毛先武凭他多年生活在省城的经验,早已知晓,北郊的上空有一条锁不住的黄龙,向四面八方飘散黄色尘埃,每逢节假日出游时,市里几乎没有人愿向北效走。只要从这里一过,雪白的衬衣领子就会很快被染成黄色,而且还有一股刺鼻的辛辣气味,令人嗓子干涩。如果钢厂真会从省城搬走,那肯定是令人拍手称快的事情。可是钢厂的摊子这么大,要都搬到野狼沟去,往那能搁得下吗?简直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了。即使把一水、二水、三水、四水的住房都给钢厂,也不见得能装得下啊!一想到这儿毛先武的心里就直打颤,心弦好像绷得更紧,随时都会被绷断。面对这位厂长的方脸、好奇的目光,毛先武只介绍野狼沟的美丽雅致,却不敢讲它有多大。他想用野狼沟的山光湖色把对方套住,吊起胃口,只要他们肯去看一眼,毛先武就算完成任务了。至于往哪搁这些轧钢车间、转炉车间和化铁炉等,那就是大舅哥尤建公和村长的事情了。可是眼前这位老厂长却好像对野狼沟的湖光山色听得腻歪了,却偏偏来追问野狼沟到底有多大,能搁得下化铁炉吗?毛先武唯恐前功尽弃,只好闭上眼睛说瞎话了。“野狼沟很大,很大,特别大,没有比它再大的地盘了,再有几个钢厂也搁得下,放心吧!您去一看就知道了。”
毛先武望着厂长脸上那些肥肉,心想这都是吃出来的脂肪堆积,把老脸的皱纹都填平了,何不把话题引到吃饭上呢!就急转直下地大谈“野狼沟的饭馆酒店很多,沿街都是,只要进了沟,请你吃一百顿饭也不带重样的。”
老厂长又一次听到请吃一百顿饭,不禁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时走进一个中年人,骨瘦如柴,天蓝色工作服套在他细长的身躯上显得有些逛荡,好像穿在一个木棍上似的直发飘。厂长介绍说:“这是杨总,是我们厂的总工程师,这位市里来的客人,要请你到野狼沟吃一百顿饭,看来只有你能领情了,我连一顿饭也不能吃,连喝水都长肉,高血压、糖尿病把我的嘴封住了!”
毛先武连忙起立去握住杨总伸出的右手,一股凉气由手心一直透到心脏,好像握到一根铁棍上一样。厂长向杨总交代了几句话就要出门去上厕所,从他肥胖身躯快速启动来看似乎有尿频尿急的样子。
杨总同客人寒暄几句走了个应酬的过场就追出门去,在走廊上同厂长说:“厂长,我们不能搬,这么大个摊子那不是个家庭说搬就搬,应该就地改造,锁住黄龙污染,这才是万全之策。”
厂长弓着腰,用左手捂着肚子,似乎被尿憋得挺不住了,急不可待地说:“哎呀!你就别再幻想了,市里已经作了决定,你再不搬就得关门停产,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杨总振振有词地说:“搬到哪儿咱也得治理三废,哪个村也不会让你污染环境。”
厂长几乎是用了央求的口吻说道:“人家野狼沟欢迎咱去,都送上门了,你再不去看看,可真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门关上了,厂长室里只剩下毛先武一个人了,这对他真是一种解放,他站起来,长吁了口气,伸胳膊伸了个懒腰。忽然又想起了刚才的难题,就连忙掏出手机,拨通了大舅哥尤建公的手机,就悄声而急切地问道:“大哥!我已经同钢厂领导接上了头,他们问野狼沟有多大,能搁得下钢厂吗?怎么办?”
手机里尤建公的声音回道:“几个钢厂也搁得下,叫他们快来看看,我还给他们建好一千间住房,给职工住……”
门开了,毛先武连忙把手机揣到西服口袋里,老厂长身后又跟进一个人,圆圆的脸,须眉很淡,衬衣扎在工作裤里,皮带系得太紧,形成上下两个鼓肚,体型很像一个宝葫芦,笑容可掬地同毛先武握手,“欢迎,欢迎!太抱歉了,让客人干坐着。”连忙去涮杯倒茶,双手递到毛先武身边的茶几上,显得热情而殷勤。
厂长移动着硕大的身躯,吃力地落座到写字台前的圈椅上,慢条斯理地说:“这是我们的副厂长兼工会主席老黄,他是个戏迷,用现代话说,是京剧爱好者,你们是同行。”
老黄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肥大的屁股只有半边落在沙发上,另外半个屁股一直悬空着,在领导面前他总是随时准备起立。他用笑脸和试探的口气说道:“哎呀!要是搬出了省城可就不容易再看戏了!”
厂长一本正经地说:“要是杨总不能去的话,老黄你就跟这位小毛同志到野狼沟村看看,然后再作打算。”
老黄依然腆着笑脸用试探的口气说道:“厂长,您的报告已经送上省里,是不是等省里批示下来以后,我再和杨总一起下乡呢?”
厂长摇晃了一下硕大的脑袋,略微感慨地说道:“咱们把困难和决心都向省里说清楚了,领导不批示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老黄似乎有些茫然,稍微闭了一下疲劳的眼睛,旋即又显出不知疲劳的微笑,依旧用试探的口吻说道:“是不是要再等一等呢?”
一听说要将钢厂搬迁到山沟里,老黄心里自然也打怵,在大城市里生活,养尊处优已成习惯了,谁愿意下乡到农村去呢。由于厂长是一把手,搬迁的态度坚决,作为三把手的老黄当然不敢对抗,只好转弯抹角地去提醒厂长。钢厂曾为搬迁一事向省里专门写了个专题报告,借以拖延时间。
厂长瞪起炯炯有神的眼睛,正言厉色的提高了嗓门说道:“省里不表态,那就得按市里的决定办,这是组织原则,不兴一个劲地等,你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老黄倏地改成斩钉截铁的口气,鹦鹉学舌般地重复道:“那就按原则办事,咱们搬家!不等了,厂长真不愧是军队上来的老革命。”
厂长啼笑皆非地更正道:“不是现在就搬,是叫你们先去看看,我老了,走道都不利索,要是前几年,我就自己亲自出马了。”
老黄眼珠一转,似乎又想出了什么高着,就冲毛先武问道:“小毛同志,你都演过什么戏啊?让我这戏迷听听,噢!我们赵长厂也是京剧爱好者,比我强,还能唱几段呢!”
厂长苦笑道:“现在真是老了,一句也唱不出来了。”
毛先武认真地说道:“唱过《三岔口》、《林冲夜奔》、《十八罗汉斗悟空》……”
老黄拍手笑道:“太好了,太好了,您真是武生,打跟头翻墙,那都是小菜一碟呀!”
他边说边察言观色,发现对方有些脸红了,就兜转话题,继续问道:“噢!您能不能给咱们厂里工人演一场,工人里戏迷可多了,都爱看武打。”
毛先武一时冲动信口说道:“没问题,没问题。”
厂长认真地问道:“我说老黄啊,你是先下乡还是先看戏啊?”他似乎发觉老黄在拖延时间。
老黄连忙从沙发上抬起那半个屁股,走到厂长面前,依旧笑盈盈地用商量的口吻说:“厂长,我看还是看了咱们小毛同志的精彩表演再去,让他给我和杨总壮壮行。”
厂长点头之后,老黄就拉着毛先武的手说:“我领你去看看我们的剧场,走,请!”
毛先武心里也明白,来到个新地方演戏,事先都要去看剧场,而且还要在新剧场上进行彩排,这是规矩。于是便跟着黄厂长一同起身去看剧场,但心里却又像打鼓似的怦怦直跳:如果是让我一个人表演清唱或武打都不难,可如今真到现场去演就得动员整个戏班子一块出马,又得上下左右周旋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