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伍珍如何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脸上堆着笑,脚底下使绊子,似嫌过于啰嗦了。我们只须知道,伍珍最后的得手,是通过一张印着约翰王与他太太两人姓名的双人户头支票。这是她费尽心机,把约翰骗离身旁长达十分钟之久,在他留下的公文箱夹层里发现的。虽然不过是一张撕下来的空白支票,但上面印着双人姓名和同一个家庭地址及电话,仅此一点,它就足以成为伍珍的王牌。
因为再没有任何理由等待,她很快就把这张王牌亮出来了。为防止不测,她预先将支票复印了五张,分藏在不同的地方。原件掖在马桶盖的丝绒套子里。去见约翰王之前,她摘下他送的一对玛瑙耳环,一洗脂粉气,换上了一套朴实的学生装。一切就像真正的惊险小说一样味道十足。
对伍珍来说,这最后一章的全过程都浸染在一片超现实主义的气氛中。尤其是约翰看到她手中拎着的那张支票的最初反应。
他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全部血色。这种异样的死人白,仿佛是向伍珍冰凉的心底注了一剂强心针,强烈的快感竟使她浑身微微一抖。她无畏地站在垂下的窗帘前,等待着他的爆发,他的哀求,他的忏悔,甚至是他的暴怒。
她豁出去了。
可是他却稳稳地坐下了。接着点起一支烟,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闷声不响地抽起来。
她把要说的话统统抛到了他头上,像一堆铺天盖地的垃圾。她的疑心,她的证据,她的愤恨。她威胁说她要把电话打到他家里去,把这见不得人的一切勾当全部告诉他的太太。她还要给华人组织写匿名信。他毁了她的名誉,骗了她,她也不能便宜了他。
他仍旧默默地吸烟,一口接一口。沙发旁的台灯把他的身影打到壁上,凝然不动的一大块,像泼上去的污迹板结了。他看也不着她,仿佛一个过于疲惫的人陷进无法自拔的呆想。她忽然发现他实在是很苍老的了,简直可以做她的祖父。他的头发几乎全部脱尽,额上的纹路雕出的一般分明。她真是瞎了眼,居然相信这样的风烛残年仍旧能萌发出浪漫的新芽,居然傻乎乎地踩进了他的圈套。于是他此刻的沉默也变得格外可憎。她渴望看到他的窘态,听到他的辩解和哀求。他完全可以说这不过是一张旧支票。或者说他早已不住那个地址了。倒不是伍珍仍旧愿意相信他的话,愿意重新和好。不是。她只是渴望在攫取最后胜利前吮吸进每一滴复仇的甘露。
这时约翰把吸得短短的烟屁股捻灭在烟缸里。他第一次抬头正视她:“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伍珍被激怒了。他的语调里居然还透出一种尊严!真的岂有此理!她顾不得再想,从牙缝间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话:“我要你赔偿我的全部损失!我要赔偿费!”
约翰站起身,缓缓地但是沉着地朝她走过来。
伍珍的心蓦然大跳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向自己走近,一直到面对面地站在她面前。
她身后是遮得死死的厚丝绒窗帘,面前是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膛。仿佛电影中的一张无声大特写。他粗重的呼吸直喷到她脸颊上,从他颈上那根绿筋的突跳,她能感觉此刻一股野性的力量正聚集在他体内,只待他一声令下,它就可以喷涌而出,将她撕裂成碎片。此刻的约翰,仿佛突然倒退了一个时代,一股青春的光芒从他瞳孔里放射出来,使她几乎不敢直视。极深的恐惧涌上心头,可是她无路可退。纽约城无数强奸、凶杀案突然蹦跳而出,狰狞在目,她猛然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的下场,身子一下子变得绵软无力。
潜在的暴徒仿佛恰好在这一刹那泄了精凶之气,约翰突然掉开眼去:“就算我瞎了眼,迷了魂吧。我以为此生还能真心爱一次,也被人爱一次。现在你替我开了眼,替我醒了梦。珍妮,我谢谢你了!”说罢他猛然放声大笑起来。伍珍呆立着,恍惚看见他因狂笑眼睛里积满了水。然后他说:“放心好了,我王某做事从不亏待人,我会重重谢你的。”言毕,不等她垂下头去,伍珍就觉得左脸颊上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在一片金星乱舞之际,约翰王扬长而去。
三天之后,伍珍收到了一张支票。票面没有印花,是最普通的那种。但支付的数额后面,赫然地拖着四个肥大方正的“○”。
伍珍注意到这张支票既非公司公用支票,又非她偷到手的那种夫妻户头支票,而只是约翰王的单人私用支票。有一秒钟的功夫,约翰王确实早已与太太分居的可能性从她脑际闪过。但这仅止是一瞬间。她深信若不是她的威胁击中了约翰王的致命之处,他决不会出手如此痛快大方。
左脸颊上那五个鲜红的指印已经消退了,牢牢攥在手心里的是巨大的五位数字。这真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看着看着,伍珍不觉惊叹那四个零占据的空间竟然如此庞大,她简直可以从它们中央的孔钻进去。把整个身子、脑袋都钻进去。
毕业近在眼前。商学院所有的应届生全都削尖了脑壳四处钻营。打字机日夜响成一片机关枪,求职信向全美各大公司雪片一般地洋洋飞洒。有人稳操胜券,有人抓耳挠腮,有人灰心丧气。
伍珍也参加了求职大军,也鸣响了进攻的锣鼓。
她的心境不能用上述任何一种人来概括。三年的商学院她读得艰苦卓绝,也只落得成绩平平。而且她又是个外国人。能否很快找到工作她没有多大把握。可她并不紧张忧虑。她早已听说了获得绿卡的另一条途径。那就是用钱买。从理论上讲,这样干当然是非法的。可理论在实践面前永远会碰得头破血流,这她不是早就看清了么。走这条路当然也肯定得大大破费一次,可她如今也不再吝惜钱了。钱本身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你可以舍命地去挣它,但若不舍命地去花它,那它就屁也不值。所以钱不过是过往之物,是虚的;钱能换来的东西才是实的。钱是现代社会不可缺少的润滑油、中介物。你先以实换虚,再以虚换实,虚虚实实,人生就是这么一出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交易闹剧。
她近来正在留意住房广告。准备一拿到绿卡,就搬出小上海的辖制,自己独住。房地产历来只涨不跌,即使开始贵些,只要她挺得住,将来这笔投资迟早会给她带来收益。
就因为这个缘故,她再一次来到张丰的公寓。张丰听说伍珍在找房子,叫她来会一位想换房的朋友。
一进门,她就看到坐在客厅里的三个人当中有一个是柴荣。张丰之外的另一个,她认出是一年前晚会上见过的卖饺子的颀长青年。
她张张嘴,叫:“上帝,是你要换房么?”她问的是柴荣。
张丰抬抬手:“是这位,李子湘。柴荣是路过这儿进来坐坐的。”
她哦了一声,朝颀长青年点点头。冷丁在此撞上柴荣,她先是一愣,接下来便隐隐地觉得狼狈。她今天起了个大早,又在外面跑了一天,裙子上已经布满了皱褶,可以想象自己的一脸倦容。没坐几分钟,她就借口上了厕所。
插上门,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化妆盒,一样样取出来又扑又抹又描,把一张脸重新装扮起来。虽然经过那场美容革命,旧的痕迹仍没被完全消灭,尤其是困乏之时,伍珍的脸庞总给人一种赤裸裸无防卫的感觉,令人不忍目睹。这种时候她必用浓妆。只有经过这样的否定之否定,伍珍才觉得放心,才觉得强壮。把所有的化妆品全派了用场之后,她手忙脚乱地又翻出一只小盒子,用指尖挑出一点油,撩起裙子,又够进长统丝袜,朝臀部抹去。各位读者,此非伍珍化妆过细,乃痔疮是也。
按说经过这番周密处理,伍珍的脸与臀坚持上几个钟头没问题。可事实上半个多小时之后她就告辞了。
李子湘说他要由独居调换到一间合住公寓去,是因为他下半年排舞剧,要暂时脱离饺子公司,钱袋会紧张一段,而且排戏的地点是城南,他希望住得近些,他目前的房子在皇后区。
于是谈了会儿换房的技术问题,房价,水电,区域,诸如此类。
伍珍问他排的是不是去年晚会时谈起的那个舞剧。见她居然记得这事,李子湘顿时显出极快乐的样子。索性大谈起写本、作曲、集资、组团的首尾来。他夸口这个剧从形式到内容,从作曲到造型全是一流,简直就是古今中外相互结合的杰作,搞出来肯定会一炮打响。伍珍一肚子不以为然。看他那疯样儿,张牙舞爪,哪像要搞告别演出,倒像初出茅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可他讲得如此激情迸发,神采飞扬,显然把坐在旁边一直默默无言的柴荣给吸引住了。
伍珍是在暗中琢磨要不要告诉李子湘关于房租的真相。她料想自己一搬出,小上海肯定又会乘机抬房租。可是李子湘的房子情况听上去相当理想,自己这方面一说破,这事八成要黄。她决定按下不说。反正李子湘又不算什么熟朋友。
做完这个决定,她的注意力就移到柴荣身上。这倒不全因为柴荣正好坐在她对面,而是长久未见之后,她对他生出一种形容不出的陌生感。这种感觉相当意外而新鲜,成了一个带点诱惑性的谜。
他恰好坐在台灯的暗影里,脸部显得黑黢黢的,毛毛拉拉的胡茬子爬满了下巴,使他的表情轮廓比她记忆中显得强悍了许多。半年多不见,柴荣长老成了,浑身上下褪去了那层骚动不安的气息。伍珍发现他其实算得上是个美男子,而且决非纨绔少年的那种轻薄风流之美。
她不禁怦然心跳。
此时的柴荣的确今非昔比。到现在为止他不仅没对伍珍讲过一句客套之外的话,而且根本不朝她的方向看。他的神态既不做作也不紧张,仿佛纯粹是被李子湘的话吸引住了,并非刻意冷落伍珍。
时间一分一分地流过。伍珍的脑袋里如有群蜂乱舞。她既对李子湘的演剧毫无兴致,又受不住柴荣这种挟带着挑逗性的冷落--他那双眼睛粘定在李子湘脸上拨不开来了。
她终于站起身,客气地告辞。张丰并不苦留。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外了,她听到背后柴荣的声音,“我跟她讲几句话就回来。”
他替她拉开楼道口的大玻璃门。
他俩便肩并肩走在既不寒冷也不清幽的街道上了。她早料定会这样。柴荣从来都是彬彬君子,在女人面前他永远只能是一位绅士。
半天,柴荣才问:“毕业后的工作有眉目了么?”
伍珍点点头:“有希望。”
柴荣也点点头。又是半晌无语。伍珍舌尖上跳着一句:“你呢?你活得怎么样?”可是她知道这种时刻沉默的重要。她觉得心口有点发胀,很想张口笑一下。这,她也忍住了。她记得柴荣不喜欢她那种又高又尖的笑。
默默走了一段,已经望得见地铁站口幽幽的灯光。柴荣才又开口说:“伍珍,我想告诉你,我已经和C.B.订婚了。我们不打算大办,也不去教堂,到时候请几个好友聚一聚就行了。我希望到时候你能来。”他的声音平缓而恳切。他侧过头来望伍珍。
一辆救护车尖锐地呼啸而过,刺耳的警铃划破夜空--两条街外有一家大医院。柴荣看见伍珍的脸难看地歪了歪,嘴里嘟嚷了几句什么,他明白她是在祝福他。
回到公寓里,伍珍连灯都没开就跌到床上,而且很快就坠入一场疲惫沉重的昏睡。
醒来时她被滚滚黑暗包裹着,一下子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时,已为何物。这样迷迷沌沌躺了许久,才渐渐有一串串不连贯的记忆、思想、画片闪过脑际。
她记起幼儿园时代顽皮的恶作剧;洁白带藕色花朵的和服;第一次来月经时的惊恐绝望;嘈杂的粥棚;满脸涕泪的父亲;骗走了她一个硬币的黑人;后母举办的“家庭学习班”;四个巨大的零;陕北山脊上她看到地狱之谷的一瞬间;两只缝在一起的高粱枕头;一个死心塌地对她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