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整天谈这事儿了。”男声。
“你不觉得她是被他利用吗?”女声。
“我不知道。他们的外表看起来是很难称得上相配的一对。但我认为他们的灵魂是一样的。”
“是吗?”女声歇斯底里地。
“怀疑是好事。但我不想怀疑。”男声。
父母般对她好的肯和简在背后议论她的这几句话,在她心上投下了阴影。让她觉得四周环境就像一个尴尬的比河流还长的梦。她觉得失意,又有所醒悟。刹那间去意坚定。女孩不知道孙子住哪里,是住在楼下这几间屋里呢,还是住在楼上?她不知道她要找的人住在哪里。
“梅生。”她轻轻叫他的名字。她一抬腿就上楼去了,上楼去后就吓得退下两步来,还连连说着对不起。她站着,头脑发烧,从黑暗的楼道窗户里望出去,有条狗在外面夹着尾巴望着她,它的表情在强调:你鬼鬼祟祟!她鞋底不着地地站着,她知道梅生会很在意她的闯入,她也根本不敢。但她会放弃吗?毛主席语录当中,她会背诵的一条就是奖励这种情形的: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而我们共产党人就最讲认真。她就上楼去了。楼上浴室的门上挂着一道黄色的粗丝帘子。窗外来的微光照得它闪闪发亮。上面的花纹磨损得很粗糙了,一楞楞的丝绳出现缝隙。有水的声音从这些缝隙中穿出,梅生正在浴室里洗着澡。别人看不见的私密行为,此刻正在玻璃后面。她穿过黄色的粗丝帘子,看见他的一堆衣服堆在地毯上,她的头像个火焰球。她想象她是个白种女人,跟他同种,趁着热水和气泡用指尖抓揉他的腋下逗他笑,她脸肤发红。滚滚的热气腾腾上升,与帘口射入的光交叉,在空气中膨胀……她不知道,一只母猫正歇斯底里地瞄着她,她刚抬头,只看见玻璃后面的一个体廓正要出来,空中突然有猫一跃而出,跳在她的胸上。她打它,它退缩,一直缩到地上,墙角里。猫毛华丽,有暧昧的眼神。猫令她兀然一跃而起,她跑回楼里下层。路过那间被别人说闲话的房门时,她听到狗在楼外的空天宽野吠叫,她追随而去。
梅生从澡浴里出来,裹着大毛巾,他拖着慢吞吞的腿从澡浴走到楼窗前,干巴巴地东张西望,望见老人坐在草地上一把高耸入云巨大发亮的椅子里,穿着白袍,喝咖啡。他有银白的头发和胡子。
渺小的中国小妮子在草地上追狗。
老人,总是一个人悄悄地沉睡。凌晨四点多钟,雾未散尽,四周寂静。老人睡在地铺上的睡袋里,像幼儿一样把头扭来扭去,痛苦难堪。女孩突然醒来,看了看老人,看了看窗外的雾气,绝望之情成为潮水,满屋子都是长日将尽的气味。
她爬下楼梯,穿过厨房推开门。日头已上树林子,一只猫两条狗已到河边去了,它们有散早步的习惯。她钻进雾里,草地再次潮湿不堪。树在早晨又是滴水又是掉叶子又是伸胳膊打哈欠的。田园生活是一面无形的旗帜,飘扬在一个日复一日重复着乏味的日子的战场上。她从厕所回来,老人已醒,在一个人静静地听收音机里的天气。他是否在计划怎么从这儿到遥远的地方去。她平常跟猫呀狗在一起消磨时间。而他总是听收音机想计划,那个收音机是他终年海上飘流的伙伴。他听新闻,她却不感兴趣;而如果他看见她跟小动物玩,他也不感兴趣。他常说:我这个人不喜欢小动物,无论它们做什么我都只能旁观。她就会扔下猫呀狗,跟他一道去散步。
天下两人无地址,一个是上帝,另一个是这个长期在海上,登陆后喜爱散步的老人。
海明威的海上老人是一种虚构的海上英雄;这个老人却是一个真正的冒险探索人生的老盲流。他生养了几个孩子,他们都不欣赏他,不关心他;说风凉话,打击他行事的行为和动机。这十年来,他与一条三十八英尺的远洋帆船一起生活在海洋上。驾船在地球上绕来绕去,这不是壮志未泯,这是了然人生的智慧。做自己想做的,享受上天所给的;无牵无挂吗?No,他牵挂自己那些孩子,那些埋怨他恨他的孩子。他不像周遭的正常人,他没给他们留下什么财富,孩子们见不到他的面,需要时他永远不在场。这个不负责的父亲。他进入中国旅游,本是想看看那个爱因史丹描述过的东方的衣冠文物大国。一个有奇异景观,五千年衣冠文物的古国,十几亿人口的地方。他到了那里,发现那个地方跟他期待的不一样。他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老人,心胸开阔的老人,有能力和有想法的老人。在那个人口拥挤,嘈杂沉闷,脏乱不堪的大国,他发现了一种奇丽资源--孩子!他们渴望外面,中国之外的地方。他们有才气,只需要一点点的帮助,他们就可以有机会,就可以成才!一点点,仅仅一点点!甚至连他的养老金,都嫌多!有一个女孩终日跟着他,她像那个地方的花一样,野而悠闲。她跟着他仅仅是她想看看他的那本护照,她对它好奇。那本护照厚如砖。加长页上尽是全世界各国的签证章。她看着那护照就像看见天空一样露出天真灿烂的笑意;他看见她的笑脸就如看到海洋上的天空,那天空如古时往昔一样寂寞,如现今悠悠人生一样生蓝。那时的旅途啊正是春天,老人因这女孩的原因,同本地人一样,在这高原上心情如同有机会看见来生。
来到缅因,女孩才知道老人不是中国人看重的那种英雄。老人不过是一个孤单的人,不受儿女们欢迎的人。一个靠退休金生活的穷人,倔强固执的海上盲流,一个没有放弃过尝试挑战的人。洋姥爷不是要做大海的主人公,他是喜欢独自一人生活在大海上。他其实是欧洲和澳洲航海界众人皆知的传奇式人物,其生活愿望就是活到老,盲游到老。他也希望过那种一夫一妻的生活。但他的孩子的母亲斯顿夫人不肯跟他走。她和其他两个本地人士是阿拉巴马老家当地基督教的创始人,终其一生都是教堂的灵魂人物。她与斯顿先生一样充满传奇色彩,但两个人在一起到最后就是和不来,他一听到“神”这个字就烦不胜烦,朝她冷笑。
女孩理解不了这些事情,她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有时她作梦,总看见扩张了的天空宛如一道洋姥爷的面孔,当闪电刺破多云夜空,一条金光闪闪的船浮现在她眼界之高处,等着她。她告诉老人这个梦,他说:Kid(孩子),当你洞察你的理想,理想也洞察你。
在早期的美国小说中,极少有对新英格兰东海岸上灯塔的描写。可这些灯塔上百年来一直耸立在海岸峭壁上。这些灯塔有的在高处,有的在平地上,非常阴森但不古老。
那个灯塔在海岸边的峭岩上,高高地耸立于临海的一角,礁石上蹲着成千上万的海鸥。那个地方叫派马魁底半岛。他们去看望老人的老友麦克。
汽车开进一个木闸栏,又在一条小道上开了一阵,在一栋楼前的花园里停下来,花园里有大树,大树落下许多叶子,凝静地围拢在树下。楼里的客厅窗前,麦克和老妻正背对他们这些来客而坐。大玻璃窗里他们的背影如一对老鸟对坐在昏暗的鸟巢。
“我真希望那是我父母。”简低低说。
“Me, too!”老人说。
简瘪了一下嘴。脸上的皱纹像在哭一样。
灯塔就在这房子的背后。
麦克是贝茨大学的数学教授。他的爷爷是管灯塔的。全美的灯塔都由他管。他的奶奶也是贝茨大学的学生,贝茨大学本世纪初就已是男女混合大学了。他们在镇上有房子。他们夏秋两季住在海边。这家人继承着家庭的道统,祖宗怎么过的他们就怎么过。
老牛车摆在客厅中间的地毯上。英国式吊挂钟高悬于壁炉上方。壁柜上摆着稀奇的古铜盆、玉器,四壁上挂的是手绣品和艺术品,可以与博物馆媲比。流连其中,中国女孩发现她的洋姥爷是个多么不正常的美国人。他没有楼,住在水上;他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经历;他没有老妻,只有一个不懂英语的中国小姑娘。
女孩穿过房间走到后院。楼背后是个很小的花园在海边,花园边上有几棵树,往下就是礁石和大海。不远处有一个高硕的筒子,就是航向灯塔。中文意义中灯塔是孤独之物,与现实隔绝。英语语意的过分严格又使Light House显得幼稚。暮色里的鸥群纷纷起伏凄嚎,灯塔如一只筒帽不太诗意地耸立在荒凉的海礁上。来之前,她还以为,她将看到的是王勃的滕王阁序里所谓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东西半球的大自然说一样也一样,说不一样也不一样。中国的大自然是诗化的,有情意的;美国的大自然它就是大气派,没人情味。她正胡思乱想,听到有人说:“我在大学的时候也选修过中国历史。”肯穿过房间来到后院,如一只动物在空地上走过来。
他拿出一个很重的牛皮纸包着的圆筒,递给她:“不管在哪儿,你需要帮忙,就用这些钱币打电话给我们。在外国的话,你打对方付款。记住,说,I want to make a collect call!”
“I want to make a collect call﹗”她重复。
互相语言不通,相处全凭感受。她遥望失去了大多数叶子的海边的树,小风中剩下的几片晃着黄叶的树;遥望索然无味毫无诗意,而且显出自卑的孤立的灯塔,眼睛湿润,她拥抱了肯。
“Thank you!”她说。
老人和麦克谈得不顺。十几年不见,漫长的友谊在短暂的一小时探访后,变成握手,生硬的拜拜!他们出门,把草地上的草踩得东歪西倒的。
这是老人和女孩在奥岗斯特最后一天的晚上。孙子没有从学校回来给他们送行。黑夜降临前树林变得苍阴。树影下再也见不到狗的影子。虫子和蚂蚱像敢死队一样从河边往这边冲,别喳喳,别喳喳……草地上花朵暗淡,老人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