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戏剧常常是过去了以后才突然感悟到的。暑假接近尾声时,我接到几个陌生人的电话。每次都发生在傍晚,那是推销员最活跃的时间。对于这样的电话,我总是抱有戒心,常常用最温和而最简短的语言将其打发掉。第一次电话铃响,我会说,很抱歉,我们正在用晚餐。一般来说,对方就会挂掉。我拿起电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就听到一句英语问话:“你是不是西华州大学的教师?”我说:“您打错了,我不是。”对方听上去还想发问,我已经利索地挂了电话。心里想,也许,自己的名字和某个西华州大学的教师中文发音相同,他们从黄页簿上查到了我家电话。过后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过不几天,又是傍晚时分,电话里传来了同样的问题,同样说英语,问我是不是西华州大学的教师。我给了同样的答复,心中不免好奇,便和他聊了起来。我笑着说:“这么巧啊,同名同姓,你们找这位教师干什么?”对方说,他们将举办一个中秋节Party,想邀请他来参加。我问:“中秋节?你们那里有很多中国人吗?”对方迟疑了几秒钟,回答是否定的。但是,他补充说,Party上将有很多中国食品。我说:“看上去是你们西华州大学要举办中秋Party,是不是?”“不是”对方回答。那么,是谁?
那次电话以后,临开Party的前几天,这个美国人又来电说,寄给你的邀请信被退回,地址错了。我们核对地址,原来,他根本没有我家的地址。
八月底的一个周末,我做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绿豆糖年糕和小鱼干红烧茄子,往北开到接近加拿大边境的一个宽阔的小村落。同去的还有城里美华中文学校的校长艾伦,她也接到了邀请信。邀请信印在大红信纸上,抬头是三个中文大字:中秋节。收到邀请信以后,我才知道开这个Party的主人叫John Hansen。Party从6点开始,10点结束,除了中国食品还有民族歌曲和舞狮子。邀请信的最后一行写着:Year of The Rooster.
我和校长都不知道Hansen先生何许人也。汽车沐浴在金灿灿的晚霞中。北方的傍晚是温和的,没有一点燥热的余波。车下高速公路,远远望去,小村只有十几栋平房,疏密有致地点缀着平原大地。我们按照邀请信上的路线图,不一会儿找到了泊车的空地,路口竖立着中秋节的标志。跟着标志,把塑料食品盒叠起来,捧着走过去,只见前方人声鼎沸,有很多很多小圆桌,都坐满了人,有的在树荫底下,有的被余晖笼罩。拉开距离看,如同一个生意兴隆的露天餐馆。走近去,迎面的饮料桌上陈列着青岛啤酒、美国葡萄酒和其他饮料。往里有三张大餐桌,摆满了各色食品,其中一张是中国式的圆台面。这时,我听到了扬声器里慢节奏的东方音乐。
人们排着长队,手里拿的是一次性餐具,盘子、刀、叉和筷子。我靠边坐下,端详着熙熙攘攘、色彩斑斓的繁忙景象,好像在看流动的风情画。中秋节,在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春天祭日,秋天祭月,早在《周礼》中已有“中秋”一词的记录。到了唐代,祭月的风俗成为固定的节日,《唐书太宗记》记载有“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个节日盛行于宋朝,至明清时,已与元旦齐名。中秋节,有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捣药等神话故事。中秋节到了近代便是合家团圆,并以吃月饼为特色。中秋节,在东方其他国家也有迹可循,如日本的“月圆节”,朝鲜的“秋夕”,泰国的“祈月节”,印度的“明月节”,老挝的“月福节”,印度尼西亚的“德赛节”。赏月,拜月,祭月,吃“月饼”。所不同的是,日本用瓜果米饭团赏月,泰国用米粉制寿桃祭月,朝鲜用豆粉、糖蒸糕合家享用。而在地球的另一面,虽然享用着同一个月亮,久住之后,即便中国人也将中秋渐渐淡忘。只有中国超市里还有些许节日气氛,各种月饼,价格昂贵。当我收到那张大红请柬时,确实被美国人的情趣所感染,于是赶来参加Party。然而,我发现,中秋节在美国,大概就是欣赏中国食品的一个机会。
第一轮队伍结束时,我走过去观察桌上堆积如山的食品。哈哈,如风卷残云一般,肉包子、锅贴、春卷消失得无踪无影,剩下的是炒面、蛋炒饭和西方的各种色拉和烤肉。我的炒茄子还留着,那是一个陌生菜。我对旁边的一个美国朋友说,这是中国茄子。他立刻眼闪光芒。没多久,茄子所剩无几,糯米糖糕被安置在甜食桌上,与美式蛋糕和水果为伍,销路很好。
我并没有急着给自己装食品,而是环顾四周,目光从一张张桌上扫过,我要寻找一样东西。就在寻找的过程中,突然看到了意想不到的镜头:唐装!高鼻子蓝眼睛的男女老少,从白发苍苍的老人,到欢蹦乱跳的孩子,居然一个个都大红大绿,大吉大利。天色渐渐暗下来,月光从唐装上折射出无数萤火虫一般的亮点,在眼前晃来晃去,令人眼花缭乱。我走过去细细瞅,盘扣、滚边、车绣,甚至中国传统建筑画面、书法墨迹都爬上了绚烂夺目的丝绸锦缎。这时我才注意到校长穿的也是唐装。她说是去中国旅游时买的。同桌的一位中年美国妇女附和着说,她的唐装是在北京买的。我不禁想到今年回国在杭州,有个朋友送了我一件唐装,差点忘掉了。我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也有唐装,赶上了世界潮流却浑然不知。记忆就这样像欢畅的流水,我想起了年初在上海城隍庙游玩时,路过一家工艺品商店,两个美国年轻人正在挑选唐装,说是回去送给女朋友,要借我的身材量尺寸。我又想起了那年APEC上海会议上,元首们穿上中国的唐装,亮相世界。唐装,唐装,你意味着什么?是礼服还是便服?是现代还是历史?我来不及想那么多,一种莫名的感动油然而生。
鞭炮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马路对面锣鼓喧天,舞狮子开始了。如果在中国或者在美国的中国城里看舞狮子,对我来说没什么新鲜。但是,如今带上狮子面具的是两个美国孩子,我禁不住拿起相机,摄下珍贵的一幕。后来我才知道,Hansen先生准备这个Party准备了整整一年。这一百五十多个客人,与他素不相识,硬是被他一个一个通过电话请过来了。他自己掏腰包买灯笼,买青岛啤酒,邮寄请柬,花了好几百元。他从半岛上请来了中国云南的移民歌手,从西雅图请来了一位温先生,他要用幻灯片给大家介绍中国的新面貌。夜幕降临时,他在两棵大树之间拉起了银幕,上海、北京、西安越过时空,来到我们面前。此刻,皓月当空,月中有嫦娥、有吴刚、有玉兔,月下有美酒和花香,就在这时,我发现甜食桌上出现了一盒豆沙月饼。这就是我要寻找的呀,中秋节哪能没有月饼!
后来我打听到Hansen先生是Bellingham市社区大学的一个清洁工。他在电话里说,明年我们办印度节,欢迎你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