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方送走了柳寄荷和凤儿,今天晴雨不悟便又迎来了正主儿,林非本人。安晴听了媳妇子的传话不由苦笑,心道她最近莫非命里缺木?怎么林家的人个个要找她来一吐衷肠。
然而再怎么腹诽她也晓得,林公子这一遭来必定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说的,他又是男眷,不好就这么随随便便叫他上楼来叙,于是叫媳妇子招呼他在楼下内院稍坐一坐,待她准备一番再下去见他。媳妇子答应一声转身要走,安晴又想起来件事,忙叫住她吩咐,道人只在门口守着便好,没有叫,就不用贴身侍候了。
遣走了媳妇子后,安晴对镜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裳首饰,自觉还算端正,便也施施然下了楼。
林非见她进屋,忙起身拱手,口中道:“林某这厢有礼了。”安晴也含笑道了声万福,见礼之后,两人重又就坐。
林非开门见山:“昨日柳氏来访的事在下都知道了,若是柳氏有什么冒犯了小姐的地方,在下在此替她陪个不是。”
安晴不明所以地一笑:“公子这是说哪的话?柳小姐知我与凤儿非常投缘,所以昨天才抱了来给我看。凤儿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才五岁就能将千字文解释的头头是道,行事也甚是有礼,可见公子对凤儿的教导是十分上心的。”又抱歉地笑笑,“因我非常喜欢凤儿,所以昨天对她可能太宠了些,若是公子因此责怪凤儿倒是我的错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如此。”
因她心里对林非同她之间关系的定义有所改变,是以说话间有些细枝末节便没怎么太注意,林非听了眼睛一亮,安晴方顿悟,方才那番话说得有多么暧昧。
林非嘴角带笑,试探地开口:“若是小姐最近方便的话,林某计划不日登门拜访,小姐意下如何?”这便是要登门求娶的意思了。
落霞当地的风俗,男女之间不讲什么不同席之类授受不亲的那一套,若是相熟的两家,小辈时常串串门子是极平常的事。但相亲男女之间却略有不同,男方是不能轻易上门的,若是上了门拜访,便是对女方满意,有意求娶的意思,不日便可定下日子,风风光光过门了。
安晴一愣,显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片刻的惊愕之后便想起昨日柳寄荷所说的,林非的表叔突然拜访林家,不知怎的聊起为林非续一房夫人的事情。不由笑了:“林公子,严格来说,我们此次才是第三次见面,你似乎还没完全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林非愣了愣,继而笑道:“小姐其人,我已知道的差不多,其余尚且不知的部分,不若放到日后再了解也不迟。”
“非也,”安晴笑容不改,“只几日的功夫,总是容易伪装的。兴许我嫁到林家之后,便自作主张,迅速将柳小姐嫁到个刻薄的人家,再宠坏了凤儿,教她在你这失了宠,然后再在你耳边吹风,唆使你远着你家表叔,慢慢把巴蜀茶庄换上顾家的人,最后么……生个姓顾的孩子,教你林非,成了我顾家入赘的郎君。”待说到最后,安晴故意做出一副奸诈的样子,微眯了眼睛,状似高深莫测地看着林非。
林非一愣,继而笑道:“小姐真是爱说笑。——看,在下又多了解了小姐一些。小姐如此蕙质兰心,在下日后定不会无聊。”他哪会如此轻易就当了真,自然是以为安晴心中对柳氏以及自家表叔有些意见,才这样半开玩笑地说出来,图个一时痛快罢了。于是替两人解释道,“我表叔性子是直了些,然而品性还是好的,在生意上没少帮衬我。他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日后还是要我替他养老送终的,是以自然事事都是真心偏着我的。至于柳氏,小姐更不必担心,在下已替她在寻一门稳妥的人家。”言下之意,颇有安晴已答应他求婚的意思。
安晴失笑,片刻之后又正色道:“多谢林公子抬爱了,不过,林公子如此急着见我爹娘,是否是因为,林公子不满意另一桩婚事,继而两害相权取其轻?”
林非眉毛一挑,先是露出了丝惊讶之色,而后浓浓的苦笑便爬了他满脸:“小姐真是耳聪目明,没错,约小姐逛夜市那日,在下的表叔突不请自来,给林某说了一桩不怎么像样的亲事。——据说那家的小姐不过刚刚及笄,双亲都是只知甩手望天的角色,身后又有一家子品性相似的亲戚。据我表叔说,那家之前也算是临县的旺户,他瞧上了人家的名声地位,说什么都想让我结了这门亲事。然而名声地位虽好,但就算是金山银山也挡不住坐吃山空,这样败下去,到得现在也不过只剩个空壳子罢了,我又怎敢结这样的亲戚?再说,那家小姐我从未见过,怎好就轻言终身了。”
林非叹了口气,苦笑不已:“在下是典型的小商人,没有大志,也讲不来那些个虚的,是以事事以利算起,不占别人便宜,却也不敢当这个冤大头。待算帐算个八九不离十,方敢谈些其他的。说实话,既是相亲,林某自然对小姐有过一番了解之后才敢托付些感情进去的。小姐家世虽好,林某却不想染指,若是小姐执意要林某入赘的话,这门亲事倒可作罢了。林某还是偏爱正常的婚姻模式些,做小伏低之类,林某做不来,也看不来别人做。”
安晴也跟着他叹了口气:“承蒙公子看得起我,不过,我也想问一句,公子想要登门求娶,除了出于这些理性的考虑,公子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的冲动?”
林非目光闪动,但笑不语。
安晴笑道:“若是公子说有,我倒是不肯相信了。”眨眨眼睛,突笑得十分灿烂,“林公子,咱俩既然都是商人,不妨在此把对对方的要求都写个清清楚楚,若是咱俩相互比对之后谈得拢了,妾在家中恭候公子大驾,若是不,那么,劳烦公子另觅佳偶,可好?”
林非垂下眼思索片刻,便含笑答应:“好。”
于是安晴高声唤来媳妇子,拿来文房四宝,二人对坐着,思索片刻便分别奋笔疾书。
盏茶时分之后,林非先将笔管搁下,笑道:“好了。”
又过了半晌,安晴也搁笔含笑道:“我也得了。”
两人交换了纸,安晴展卷一阅,但见白纸上只写了寥寥几条而已:
视凤儿如己出
谨慎持家
相敬如宾
心胸开阔
如若可以,愿如花解语
相比之下,安晴写的便具体繁琐的多:
不将我禁锢在家中琐事之内
每天逗我开心
我见到他会开心
理解我的辛苦
关心我的喜怒哀乐
能够发现我的好
称赞我做的饭好吃
为我剥石榴
即使所有人都说我的不是,依然相信我
对我负有一生的责任
……
如是种种,始终如一
林非放下纸不自在地笑:“小姐是想让在下知难而退?”
安晴笑着摇摇头:“非也,我这样写,和公子这样写,其实不过是侧重点不同罢了,公子着眼于大处,所看所想都是凭一个大致的感觉。然而于我而言,婚姻并不是只要适合了就是好的,婚姻是由无数件小事累积而成的,而能够日复一日地坚持这些小事,光凭理智是绝对不够的,还要有一颗心。”
因林非上无父母,也并无兄弟姐妹在落霞,安晴也就省了姑婆的那一辄,只侧重于说两人相处的问题。单单是这些已够他觉着难堪,那么可以想象,若是她还有公婆需要侍奉的话,他会如何棘手了。
说实话,她还真是专挑了这些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为难他的。然而这些为难实也算不了什么,若是两人之间真个有些感情,做这些事不过是水到渠成,觉不出有丝毫的不妥,若是两人不过是在一起凑合过日子,哎呀,那可是难办得紧了,连对面说话都唯恐拿捏不好分寸,又怎会见了那人就欣喜?
林非凝眉不语,片刻方抬头直视着她的双眼,真诚道:“小姐所要求的条件,我一时尚无法达到,但请小姐相信我,假以时日,你我二人定会将这单子上的每件事都做得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
安晴笑了:“公子何必如此为难,说句实在话,你我二人并没有到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地步,若是林公子所要求的真个只是你所列的单子上这几条,那么恕我乱点鸳鸯谱,你林家就有一位适合的人选,公子可知道?”
林非一愣,继而苦笑:“小姐莫不是因为柳氏,才这般为难我?”
安晴失笑摇头:“林公子,我们的条件虽称得上般配,然而你我二人虽经历过一次婚姻,对婚姻的印象却仍是截然不同。就算是没有柳氏,就算是你我惺惺相惜,继而产生感情,就这般嫁了娶了,今后,也必定是矛盾重重。”
叹了口气又道:“公子曾经也说过,公子的亡妻思虑过多。我虽自认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然而若是一次次不满累加起来,就算是再心胸宽广也拗不过岁月苦多。虽然我知道,人的感情最是不可靠,但我还是想再赌一次,赌我等的那个人,能够始终如一。”
安晴一口气说完,继而望着林非抱歉地笑:“对不住了,林公子,我恐怕不能答应你。”
林非摇头苦笑:“婚姻本就是个双向选择的过程,我看上了小姐,小姐却没有看上我,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小姐也不必太过自责了。”又起身含笑道,“已是快到日落时分了,小姐的店也快上门了,不若在下送小姐回去?”说完忙又补充,“只是送小姐到门口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他们的关系竟因了她的拒绝而变得自然起来,安晴也笑道:“好,那请公子稍等片刻。”
简单收拾了铺子,安晴便和林非一道往顾家的方向走,几个回家的媳妇子在两人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缀着,一路只听到切切的脚步声,竟是无人说话。
林非轻咳一声开口:“欢迎小姐日后常到林家来玩,看得出来,凤儿很喜欢小姐。”
安晴点头,不自觉地软了笑容:“凤儿这孩子乖巧可爱,又不失天真,我也喜欢她得紧。若是……若是林家不嫌弃的话,我能否认凤儿做干闺女?”说完略偏头看了看林非脸色,心里有些惴惴。
林非展颜道:“那感情好,却是我家凤儿有些高攀了。”
安晴假嗔道:“若是林公子替凤儿认了我这干娘,就莫要再说这些见外的话啦,没的让人听了心里别扭!”说完自己先笑了。
林公子也陪着笑了一会,然颇有些口不对心的意味,似在忧心着什么。
安晴察言观色,便也柔声劝慰道:“公子的那位表叔恐不过是不愿做小辈的顶撞于他,其实未必是非要结这门亲事的,公子不妨另寻个日子,同表叔好好说说,把你的担忧都讲与他听听,他未必就还要坚持结亲了。”说完又笑着补充道,“公子也是一时意气罢,这样贸贸然就另结一门亲事来堵了你表叔的口,不是把你表叔的心和面子都给伤了个透?”
林非叹了口气,道:“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原是想着,若是单这样说,我表叔心里总是先入为主,若是能让他与小姐见上一面……”说到这里便也说不下去了,面上带了十分的惭愧。
安晴摇头笑道:“这事确是公子的不对,不过公子可曾想过,是否有些人,因为太过亲近了,让公子早已习惯了她的存在,而忘记考虑她的感受,思索与她在一起的可能?”
林非脚下微滞,看着安晴颇惊异地接口:“小姐怎会如此想?——不可能的,柳氏向来谨言慎行,在下从未对她产生过任何非分的想法,想必柳氏也是如此。”
还待再说,却被安晴抢先截了话头:“是不是,有没有,公子若是不注意,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同是女人,我却对柳小姐的心思理解得多。若是公子有心,不妨多注意下柳小姐,说实在的,我是真心觉得,公子所希望的那几条,柳小姐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非张着眼睛,似乎花了好大力气才维持住一个得体的微笑,安晴知他是在拼命消化这一重磅消息,不由笑道:“甫一听到这一消息,自然是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公子不妨将此事藏在心里,回去好好琢磨,仔细观察,几日之后再做决定,如何?”
林非轻蹙眉头,似乎要张口说些什么拒绝的话,安晴苦笑,再次抢先开口:“就算是我给公子的一个建议,就算是为了不驳我面子,公子千万莫要现下便说出什么不行不可的话,可好?”
林非无奈,只得点头答应了,笑道:“在下还能说什么呢?”
说话间,不觉顾府已近在眼前,林非于是驻足,向安晴拱手道别,安晴也含笑还礼,道:“待我回去挑个日子,咱两家简单行个认亲礼如何?凤儿我看着喜欢得紧,叫柳小姐常带着她来我家玩呀。”
林非含笑应了,又道:“凤儿还需小姐多看顾着些,我心里时常惶恐,就怕一时疏忽,这孩子便走了歪路。”
安晴摇头笑道:“公子多虑了,管教一事,柳小姐已是做到最好,我这个当干娘的,只需把凤儿捧在手心儿里疼着就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林非不知怎的,眼底竟有一抹赧然一闪而过,想是于管教凤儿的问题上有些歉然。安晴权作不知,与他点头道了别,目送他转过巷子口之后,才带着媳妇子进了顾家大门。
刚一进门,便见裴靖如同尊黑脸门神一般,沉默地负手站在影壁前,面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