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排破旧的单身宿舍里只住着两个年轻的老师。一男一女。男的叫赵一海,女的叫纪艳萍。赵一海是天津来的知青。来这里之前,他是南开大学数学系的老师。因为这里缺老师,就临时把他从农场抽了出来教数学。纪艳萍却是女女的小学同学,她倒是没有辍学,一直读到高中毕业,但她高中毕业那年高考被取消了。她只好闲在家中,她长得不算漂亮,并且脾气有些古怪,又仗着自己读了几年的书,对这方圆百里的男人一概都看不上,一下就拖了几年都没有嫁出去。后来她父亲也死了,越发没有人管她嫁不嫁了,所以她到二十八岁了居然还是单身一人。这年也是因为小学缺老师的原因,大约还觉得她可怜,便把她叫到学校里做临时代教。他们三个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是临时代课老师。倒像是站在同一个屋檐下避雨的三个陌生人,在陌生下面却又连着一点点风雨飘摇的亲切,一种乱世里的身世之感。
那是个夏天,赵一海永远穿着一件旧衬衣,白色的,已经洗得发青,像受冻的皮肤。领子里明晃晃地散发着一个男人身上的气息。这气息里有一种慵懒的清冷,像一堵墙,把人挡在了外面。那慵懒的核就是一点点,那就是,他是怀才不遇的,但,他不是小城里的人,始终不是,像油融不到水里。有时候,放学回家抄近路的学生路过他住的那排平房时,站在没有院门的门口就看到他那件白衬衣正湿漉漉的挂在铁丝上,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落在接水的铜盆里,发出了更漏的声音。他赤裸着上身坐在窗前的灯下看书,没拉窗帘。
女女来来回回进自己的宿舍时就看到赵一海正在那里看书。她无声地看他一眼就过去了,从没有说过话,后来面对面见了的时候,赵一海便对她一笑,表示已经熟了,她又是慌忙低头。再后来,女女有些期待上了每天来回从赵一海门口经过的这两次,她希望能在门口撞见赵一海,可是能撞见的次数很少,赵一海就是在屋子里的时候也很少朝窗外看,她只看到了他的侧影,看一眼就过去了。
十四
那天,女女宿舍的窗户被风吹坏了,怎么也关不上,她站在那里忽然就想到了赵一海,想到他的时候她心里忽然一阵狂喜。她羞涩地忐忑地向李开阳的宿舍走去,生怕他不在家她会一脚踩空了。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靠近了那扇门,终于到了到了,门上没锁。她的心跳骤然停在了那扇门上,胸膛里简直是无声无息了。她缓缓敲了三声门,门开了,后面站着赵一海。她再一次迅速地把头低了下去。
他帮她修窗户的时候,她就站在他身边看着,她的头发细碎地落在了他胳膊上。像她与他之间一条游丝般的通道,她甚至感觉到,有气息正从这头发里蔓延着,流进了她的皮肤,血液。他衬衣领子里散发出一种气味,像是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散发出来的,类似于黑夜的巨大和黑甜。在那一个瞬间里,她几乎落下泪来。此后两个人就有了些交往,有时候女女做了西葫芦饼,就给赵一海送过去两个,有时候还要帮他洗衣服。赵一海立刻就抢过来说,我自己洗我自己洗。衣服被夺过去了,女女也没说什么,但是往回走的时候,她心里忽然有些烦躁。她自己都觉得好笑,烦躁什么?就因为他不让她洗衣服?
端午节到了,人们用菰芦叶裹粘米,用灰汁煮熟,用菖蒲根和雄黄泡酒。女人们把艾蒿编成虎形,悬在门首,这是辟邪的艾虎。女人们还要用碎布做成禽兽、花卉等各种形状的香包,装上雄黄、苍术、香需等中药材和香料,带在孩子身上。女女在端午前飞针走线地绣了一个香囊,小小的香囊上绣了十几种花卉,每一只花瓣都清晰可见。她就像贺红雨当年给自己绣嫁衣一样,连夜绣出了这只香囊。她从小就跟着贺红雨学会了刺绣,却这么多年再没摸过针线,现在她却像是突然被什么附身了一样有了强烈的倾诉欲望,她想说很多话,但一句都说不出来,于是她便一针一线地绣了这个香囊,每绣一针就算是说出了一句话,香囊绣完的时候,她的话也说完了。她把这只香囊里装上朱砂和雄黄,在端午节那天早晨送给了赵一海。赵一海看到这只香囊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女女只说是给他辟邪的,放下就走,也没有多说话。从赵一海屋里出来的时候她忽然想流泪,她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啊,她究竟在做什么?她怎么能这样做?可是,她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她这二十八年都是白过的。
她和纪艳萍来来回回也见,却见了也不过点个头。不知为什么,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一直记得这个女生。那时候她们就坐在一间教室里。北方的秋天很短,像一夜之间就过去了。冬天来了,教室里生了一只很小的铁皮炉,放在讲台一侧的角落里。女生们的手上长满了冻疮,开始是鲜红色的斑点,斑点开始变大,像樱桃。后来变成紫色,紫色的冻疮密密麻麻地拥挤在手背上,关节上,黄色的脓水从里面不停地流出来,看上去像一只只紫色的眼睛。冻疮生多了,重叠在一起,于是关节就变得粗大了,手看起来突然肥大而透明起来,像秋天树上成熟的浆果。
那时候从秋天到冬天,纪艳萍一直穿着身上那件暗红色的衣服,星期天洗出来晾干,第二天再穿上。衣服是用大人的衣服改过的,很大很不合身,秋天的时候衣服下面是土地一样的空旷,没有什么轮廓,哪里都是平坦的。冬天的时候,还是这件衣服,衣服下面像发酵一样填满了,衣服下面穿上了棉袄。北方的冬天很长,洗了又干不掉,就只好一直穿着。穿到来年春天的时候,纪艳萍这件衣服的袖口和胸前已经被磨得发亮,在春天的阳光下像镜子一样闪着光。她固执地穿着这件衣服,用坚硬的目光看着所有的人。女女忽然想起来了,她为什么会一直记得这个女生,就是因为她当时的目光,坚硬到挑衅的目光。
那年春天来到的时候,纪艳萍回了趟家,她母亲死了,她回家奔丧。她家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不久,和纪艳萍在一个村子里的外班女生带出来一个消息,纪艳萍的母亲是个疯子,春天一到,疯病就厉害了,她父亲就把她装在大木箱里,只在箱盖上打了两个通风的眼,每天晚上把一碗饭送到箱子里,其他时间,吃喝拉撒全在这只箱子里。一天晚上,她父亲打开箱子时才发现,她已经死在箱子里了。她死后蜷成一团,像只风干的鸟的尸体一样很轻很零散地蜷在箱子的一只角落里。昨天的那晚饭一口都没有动过,还静静地摆在面前,碗的周围碗的上面是一堆一堆的粪便。
那个女生说,纪艳萍的母亲刚嫁过来时还是好好的,后来儿子死了就疯了。那时,她那个儿子已经有八九岁了。是纪艳萍的哥哥。一个晚上他从外面玩耍回来,对他母亲说,有点头疼。他母亲就让他先睡会,饭熟了叫他。他就很听话地睡觉去了,临去睡觉前很奇怪地叫一声妈,然后就什么也没有说。他母亲也没说什么。等饭熟了去叫他时,发现他睡得很沉,侧着身,脸向里睡着。她走过去,摇摇他,起来吃饭了。他还是不动,她突然有些害怕了,伸出两只手去拼命拽他起来,他的头却歪到了一边。他的身体是凉的。他已经死了。从那以后她就疯了,纪艳萍是被她父亲带大的。到她突然长高到没衣服可穿的时候,只好穿她母亲的旧衣服去上学。她只有这一件衣服。
等到纪艳萍奔丧完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女生们见了她都突然有些微微的害怕,似乎她死在箱子里的母亲正横亘在她的身体里的一个角落里。女女也在这堆女生里,纪艳萍不看她们,不看任何人,她仍然是一个人走在校园的路上。鞋面上缝着白色的孝布,眼睛里坚硬到一滴泪都没有。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女女都没有再见过那么坚硬的目光。她被迫中途退学之后就再没有见过这个女生,没想到很多年之后再见到她的时候,她们居然成了同事。
整整两天都没有看见赵一海的影子,听说是他病了。这天上晚上女女突然感到一种陌生的心烦意乱。她把目光从书上移开,从宿舍里走了出来,她像一只猫一样无声无息地从那排破旧的单身宿舍前面走过,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突然她发现,纪艳萍的宿舍里居然黑着灯,那就是说纪艳萍不在屋里。她有些奇怪,她会去哪?她从没有这样过。难道,她今天也病了?她又沿着校园里的那排柳树慢慢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微微有些踟蹰,走了几步之后,她略一停顿,便转过身,果断地迈出了一步。那一步踩下去的时候仍然有些犹豫的,悬空的,似乎在试探着一条河流的温度。然后,那脚步就落下去了,触到泥土了,她走得快起来,她重新向那排破旧的平房宿舍走去。
走到赵一海的院门口她停住了,屋里也是熄灯的。一片黑暗,看不到人影。她想,他是已经睡了?还是出去了?他不可能睡这么早。一定不会。她以一种巨大的奇怪的固执告诉自己。看着他的窗口竟像看着他的人,多么可怕的熟悉。一种巨大的柔情把她汹涌地淹没了,她突然觉得没什么力气,就在院子门口的石头上坐了下来,看着来路的方向。在此之前,她从没有这样在晚上找过他,而且没有任何的借口,可是,现在,在她等他的时候,她却觉得无比熟悉,像是已经发生过一千次一万次了,她坐在那里,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等待着他从那条路上回来。见到他说什么?她看着墙,看着路,都在无声地笑。等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她想,今天这么闷热原来是因为要下雨。站在屋檐下她伸出手去接落下的雨点,却没有想到,应该走。她被一种奇怪的力量牵引着,固执地在滴雨的屋檐下等着。雨下了一会就变小了,空气里清朗起来了,流动着新鲜的冷冷的东西划过她的皮肤。她抱住了双肩。
就在这个时候,赵一海屋里的灯亮了。是突然的,没有任何设防地就亮了。像是一只潮湿的眼睛在黑暗中突然睁开了。她站在那里,裤腿和鞋都是湿的,她觉得自己周身都是湿漉漉的,她怔怔地与那只眼睛对视着,像在荒无一人的沙漠里与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奇怪的动物对视。有些恐惧,是因为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却是一定要有什么发生了。她已经听到周围的空气在慢慢裂开,像块巨大的玻璃在倒塌。原来,他一直都在屋里,他根本没有出去。他屋里的灯却是黑的。这时,吱嘎一声,门开了。从透着灯光的门缝里走出来一个人,却不是赵一海,是个女人,她看了看四周,用手当梳子梳理了一下头发。是纪艳萍。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雨滴从屋檐下安静地滴下来,一滴一滴,更漏一般,踩着时间的脚,一步一步踩过去。她像潮湿的雕塑一样站在雨帘的后面静静地看着走到了面前的人。纪艳萍也看到了她,那一个瞬间里,她的脚步忽然迟疑了一下,但,那只是一个瞬间,迅速得用眼睛都看不到。她的另一只脚已经跟上来了,她连贯而流利地走到了她面前,眼睛看着她,脚步却依然没有停下来,甚至,连个停顿都没有。她看着她,眼睛里全是影子,影影幢幢得像一片茂密的森林。接着,她的眼睛也过去了,只有她的脚步声还留在潮湿的雨声里,也像更漏的声音,一滴,一滴,从心口上踩过去了。
第二天,女女没去上课,她病了。这一病就是一周。一周后的一个晚上,纪艳萍来看她了。她屋里没开灯,一推,门开了,她走了进去。她看到了满屋子流动的月光,像在水底,家具和蚊帐是水底飘摇的水草。最初的恍惚之后,纪艳萍看到了坐在床上的女女,月光照在她脸上,女女突然看到了她的目光。她突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恐惧。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极其的陌生,像有另外一个人在纪艳萍身体内向外看。她明白了,她是来告诉她,她把她打败了。她只是来看看她的战果。
女女病好之后就辞了职,离开了学校。但是半年之后她还是听到了一个消息,是贺红雨带回来的,纪艳萍要结婚了。
那是个中午,她在娘家正在和面,听到这话,她把两只因为粘满面粉变的肥白的手从面盆里抽了出来,开始搓手上的面,搓下的面像一条条白色的小鱼一样翻滚着落进盆里。像是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之后,一双手像埋在面里的骨头渐渐浮出来的时候,她突然低低地问了一句,和谁?声音很平稳,像走在无风而光滑的水面上的脚步。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仍然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很长,一望无际地伸展出去。贺红雨没有看她,边洗菜边说,好像是剧团那个弹扬琴的男人,四十多岁了,还死过一个老婆。最后一条面鱼随着这句话的尾音翻滚着落进了面盆,像落进了一面池塘。她的脸向那只白色的瓷面盆俯着,秋日的阳光从窗口落进来,落在了她侧面的脸上也落在瓷盆上,都闪烁着一种奇怪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