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城西南角。
铸剑坊。
得到先导通报少君前来,铸剑坊首席执行官兼首席技术官——吴地薛国“中大夫”(厅级)涂果,匆忙换上深衣①出门迎接。趁着笑眯眯的少君不注意,偷偷整理还没理顺的衣带,以便给少君留下一个资深贵族的印象。不料自己燎焦的鬓角早就被他的少君看个清楚了。
看来这位时时努力保持贵族派的“中大夫”,到了铸剑坊,指手划脚还不过瘾,还忍不住要活动活动手脚。也是个动手能力超强的痛快人。难怪跟爽直型男合得来,见过少君之后,梁成才跟他说了几句,他就已经连比带划、手舞足蹈了。
直到梁成拉他袖子,这位才发觉,少君还站在那里等他呢。太失礼了!哪一个贵族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中大夫”羞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如何赔罪了。还是梁成替他引导少君入内后,才讪讪地跟在梁成后面,尾随少君进了坊门。
少君举手示意大家免礼,一地俯伏才散去,少君招手示意几个匠师,笑眯眯的说,我就是跟着梁司空来,随便看看的,一副我就是来打酱油的意思。
然后对梁成和涂果一伸手,示意你们自便。笑眯眯地看着梁成对涂果和一帮匠师,比手划脚的解说要做什么。小手一背,带着侍从就逛开了。
铸剑坊虽然到处都是炭灰,给人的感觉脏兮兮的,但是涂果管理得不错,井井有条。
仓库、车间、宿舍、办公分别布置在不同的区域。金(铜)仓、锡仓、炭仓、杂料仓分库保存。尤其是炭仓,专门一个仓库,与其他仓库隔得比较远,四周还挖了防火沟,炭仓院内有专门的水井不说,前后还放置了几个大缸,缸里水都是满的,缸边摞着的水盆都有人高。
铸剑坊还有自己的隶舍(奴隶宿舍,可以理解为监狱。一般在城内,做工时整队押出,平时集中看管),看来技术工种的奴隶都集中这里了。
作业区也是分开的。制范(模具)的一个车间、等待烧制的成范集中在大片凉棚内阴干、烧范又是一个专门的车间、铸戈的一个车间、铸箭头的一个车间、铸剑的一个车间……不知道哪个是一车间,哪个又是二车间?
几个需要动火的车间四周都是一圈防火沟,里面铺着细沙。跟炭仓一样,都有水井和满满的水缸、摞得人高的水盆。
边上的一排房子,看来就是“厂办”了。远远就看到中年型男和中大夫在中间,边上还围着几个,时不时有人在木板②上用炭条画几笔,看样子是货物图纸和工艺方案讨论好了,已经有人开始站起来往车间方向走了。
不管他了,到车间里面看去。嗯。铸剑车间,核心车间啊,就看它了。左边一排正在对范、上榫卯③呢。中间一排炉子,有的已经点火,有的准备点火,看来今天的活不少啊。右边是一大片已经对好的范,前半片范上面铺的沙已经刮平,开始陆续打开堵在浇铸口的麻布,等待浇铸④;后半段还有几个在堵浇铸口,沙还没铺上呢。堵口的堵口、铺沙的铺沙、刮平的刮平、开口的开口,这架势,分明是流水作业、分段施工啊。
就这组织能力和展开的效率,这个涂果,放到两千六百多年后,管个几千人的厂子也是得心应手啊。这个“中大夫”没白给。真要拉出去打仗,这个“中大夫”肯定是个好军尉——军队,说白了,就是组织能力越高、杀人效率越高的暴力单位嘛。
呃,不过看来,就青铜的浇铸而言,涂果是没什么可以“被发明”的了,看来是个没福的。没精打采的绕过去,到下一个车间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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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薛离揉揉眼,确认自己没看错!
薛离看到了——机床!
一溜排脚踏式机床!
原来这是个打磨车间。这一溜排的脚踏式打磨机⑤正在打磨青铜剑呢。兹拉兹拉的还磨得冒火花呢。效率还挺高,青铜剑打磨得刃薄脊棱。
嗯?火花?脚踏式砂轮机的转速不高,还可以拉出火花,说明砂轮的硬度很高啊。会是什么砂轮呢?刚玉估计不可能,石英砂?要是这样,以后钢铁炼出来了的打磨问题,现在就已经解决了?
好吧。不管怎么说,木制脚踏式砂轮机也是机床。虽然机器简陋,但是砂轮先进,再过两千六百多年都一样用。
主要是这是四连杆机构啊。把脚踏板的上下运动变为曲轴的圆周运动(脚踏式缝纫机的传动结构,等有了铁,就可以“发明”脚踏式缝纫机了),嗯,反正都是代表了先进生产力啊。激动啊激动。
关键是,稍微一启发,用水力代替脚踏的人力,水力磨床就可以让涂果“发明”了。有了磨床,那么螺纹就不远了;有了螺栓,车床就不远了;有了车床,虽然不是就有了一切,但是几乎就可以有了一切……
薛离想的口水都快出来了,顿时觉得涂果顺眼无比:如此看来,涂果还是可以“被发明”的,他还是个有福的——只要我多来这里“玩耍”就好。
一定要让这个家伙跟梁成一样上路,跟我最好是“旅准尉”般直爽,要是敢跟我玩中大夫“厅级”的矜持,不配合“被发明”,就给他一个”保留厅级”!
去看看去,去试试这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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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一进车间,热浪扑面而来。几个家伙也不管不顾,正在拉大锯呢——还有排队等着拉的。
涂果早就把深衣换了,一身短打。拉大锯拉得一头汗,拉得兴高采烈。看得薛离啼笑皆非。
看到薛离进来,一身短打的涂果,一紧张,手一偏。“嘣”的一声,锯条断了……一片叹息声。
涂果慌忙扔下锯弓,不待他施礼赔罪,现在看他无比顺眼的少君,示意他不必赔罪,笑眯眯跟众人说:“以后做活的时候,看到我不必行礼,忙自己的就好,我不会怪罪的。”
然后问大家,尤其是比刚才拉大锯的时候汗还要多的涂果:“觉得怎么样?”
“好使!”果然是爽快男的好朋友,说话一个味道,不知道谁学的谁。“就是拉快了之后,觉得有点飘,不如一开始那么紧绷。看到少君,我一走神,劲使偏了,崩断了。”
“哦?重装一片,我看看?”
哦,原来梁成只是在H的上开口用绳子绕紧,拉得快了,锯条受热膨胀,就有点松了。
简单,找跟木棍,插进上面绑着的绳子中间,转了几转,绞上了劲之后,往中间的横杠上一别,递给涂果:“你再绞几圈,我力气不够。”
梁成看薛离的眼神又开始不对了。赶紧使个眼神制止他出声。
涂果汗也不擦,继续,这次不错,很平顺地锯了块木板下来。
递给梁成,拉大锯。还有好几个等着呢。
“少君,这个锯弓,比那个手锯好使。不知道刚才梁司空说得圆锯会不会比这个好使。”
“你可以先用那个脚踏式磨床试试啊。把砂轮换上圆锯就可以用了。不过人力还是不够大,最好是配合水车才能解开大料。涂大夫不妨去看看水车,琢磨下怎么让水车驱动那个圆锯。”
“我去看过了,以前只是听说西边有人架水车灌溉,没想到少君也知道,还想到用水车来磨面。”想表示下佩服,憋了半天,“少君智乃天成!”
看来这段时间梁成没少在外面传扬,这句话都传到这里了。
佩服就好啊,好忽悠,要不然“卖拐”就会被打假了。
“涂大夫”,大灰狼笑眯眯:“那个圆锯呢,更加怕劲儿使偏了,一偏就会断,你们也有木作吧?我们去看看,木工们是如何取直的?”
“有,有,少君这边请。”涂果叫上木作的负责人跟上,梁成不用叫,自己跟上了——反正那个圆锯今天才安排制笵,也没别的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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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直?都是用眼睛看啊。直不直,用眼睛一看⑥就知道了啊。”老木匠虽然不敢抬头正视薛离,但是不以为然的神情还是掩不住。
“做得差不多直了用眼睛看能看出来,但是假如让你从一个木头中间取直呢?”要做个好少君,薛离继续保持笑眯眯。
“以前用斧头砍,自然不能从木头中间分。”梁成跳出来打击老木匠跟不上时代:“现在有锯子就可以把木头从中间锯成两半,等圆锯做出来了,锯得更快。”
“你是怎么用眼睛看,取直的呢?”好少君尊老爱幼,准备继续启发式地让人“被发明”。
老木匠苦恼了,会看不会说啊:“好像是要看着远处的一个点,认准了这个点,就能看得直了。”声音越说越低,头也越来越低。
“这样啊。”薛离让人拿一段线来,抄起一个锤子,在地上找了根细铜条,拿根錾子,还没等这一帮人手忙脚乱地准备阻止他干粗活,已经手起锤落,錾了两根短铜条出来,再来几锤,把两根的一段锤尖锤圆,两根小钉子做出来了。
然后把绳子在钉子上打个结,一头轻轻钉在一根圆木一端中间,一头拉过来,绷紧,钉在另一端中间。问老木匠:“是这个意思么?”
“是……吧。”
“嗯,还是不够,不能一直绷着啊。锯子一锯就把绳子锯断了。”薛离假模假样地苦恼。又开始捏着小下巴皱眉头了。就跟上次一模一样。
梁成眼睛一亮,期待地看着他。
薛离继续皱眉捏下巴。
梁成示意涂果看薛离的样子。
薛离眉头展开了,让人去浇铸车间拿点炭灰和水来。
梁成对涂果挑眉毛,一副我跟你说少君一皱眉头就有办法,你马上就看到了的样子。
东西拿来了,薛离看了看,觉得水太多,倒掉一些,让人把炭灰和在水里,搅匀,把一小块麻布扎成一小团,泡进去。然后把乌黑的麻布沿着那条绷紧的细绳抹了一遍,把绳子往上一拎,在众人的目光中,手一松,嘣的一声响,木头上留下了一条黑色细细的直线。笑眯眯的问老木匠:“这线直不?”
“直!”老木匠实话实说。
①西周正式服装为上衣下裳。而深衣为上下相连,此时应该是刚刚开始出现。涂果穿深衣,应该是能表现出新晋贵族对首都流行的关注度了。
②中国纸张发明很晚,除了极少使用的帛书,帛,那时候就是钱。把钱当作业本用,这得多败家……写在牛皮上,只用于盟誓一类的重大场合。中国也没有尼罗河特产的纸莎草。即使后来从游牧民族那里学会硝制皮张,一个是很晚;另一个是偷师不全——不够薄软(羊皮纸)。普遍的记载工具是竹简。对于工匠画图来说,真是个致命的问题。
③据考古发现,东周青铜剑使用的是全对称半边范。即压范(正面)后,反过来再压(反面),然后两个范对合,形成完全对称的正反两面,以避免整体造范,正面两面不能绝对对称的难题。泥范造好后,阴干,烧陶。浇铸前每两片对准,用榫卯固定。因为是半边范,两片完全对称,榫卯口极易对齐。
④东周青铜剑浇筑,为平面顶浇。即范中剑身平放,浇筑口从上面,融料从剑柄分别向剑锷、剑身和剑柄尾端两个方向流。
⑤非考古发现,此处为考古推测。考古发现,青铜剑都是有铸后处理的。打磨刃,才得以锋利;打磨剑脊,才有菱形剑脊的平整。仅凭铸造,刃型和剑脊不可能有那么完美平整的形状。大量使用的青铜剑,必然存在效率很高的打磨器械——玉工的脚踏式磨床。“琢磨”说得就是玉的加工方法。设置一个配置了脚踏式砂轮的打磨车间,逻辑上很顺。当然实际是否如此,没有得到考古实证。而且我想不会有考古实证——首先不会有贵族陪葬这个机器,其次,都是木制的,即使发现了几块朽木,恐怕也无从推断那是磨床。只能是符合逻辑的推理,所谓想当然尔。
⑥人眼对直度有极高的精度。可以达到1/10000,0。1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