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说过了,文贤是个细心体贴的人。
六年工作下来,助学贷款早已还清,家里的债务也偿还了一大半。
不过阿弟退伍后又考上研究所,还得再念两年书。
‘可不可以……’我看着文贤,吞吞吐吐,‘再等我两年?’
‘什么?’他睁大眼睛,叫了一声,‘再等两年?’
‘很抱歉。’我低下头,轻声说:‘阿弟刚考上研究所……’
‘我是开玩笑的。’他笑了起来,‘阿嬷说像妳这样的好女孩,等了八辈子都未必等得到。现在我只需等八年,很划算。’
‘谢谢。’我很感动,‘我真的很抱歉。’
‘傻瓜。’文贤笑了笑,搂了搂我的肩膀。
阿弟研究所毕业后到新竹上班,一个月后他从新竹跑来台北找我。
‘阿姐。’阿弟很兴奋地摊开一本银行存折,‘妳看。’
我凑近看了看,有一笔几万块的薪资入帐。
‘我已经开始赚钱了喔。’阿弟的语气依旧兴奋。
‘很好。’我说,‘不过工作要好好做,要脚踏实地,要努力……’
‘阿姐,我知道。我一定会努力工作。’阿弟打断我,‘我只是想说,
妳可以跟文贤哥结婚了。’
‘这个嘛……’
‘阿姐。’阿弟说,‘我很抱歉拖累了妳,让妳迟迟不能结婚。现在我已经开始赚钱了,请妳快点结婚吧。’
‘我不结婚不是因为你。’我说,‘我是因为想当老处女才不结婚。’
‘阿姐30岁了,确实算是老女孩。’阿弟说,‘但妳还是处女吗?’
‘阿弟!’我脸颊发烫,叫了一声。
阿弟哈哈大笑,没想到阿弟26岁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调皮。
‘阿姐。’阿弟停止笑声,拉着我的手,‘这些年来辛苦妳了。’
‘唉呀,说这些干嘛。’
‘阿姐。我念大学和研究所时的所有花费,都是用妳辛苦赚来的钱。
我真的很感谢妳。我……’阿弟的眼眶红了,‘阿姐,多谢妳。’
‘我们是姐弟,不要说客气话。’
‘阿姐。’阿弟揉了揉眼角,‘阿姐……’
阿弟虽然长大了,但他现在这样子让我想起阿爸刚过世那几个月。
那时阿弟常在半夜哭着醒来,跑到我床边把我摇醒。
‘阿姐。’阿弟边哭边揉眼睛,‘阿爸去哪里了?’
我只能强忍悲痛,挤出笑容,温柔地拍拍他的背安抚他。
然后抱着他入睡。
阿爸,那个常在半夜哭醒的小孩终于长大了。
阿爸,阿弟开始工作赚钱了,你一定很开心吧。
阿弟念研究所那两年,我几乎已帮阿母还清所有债务。
或许真的到了可以结婚的时候了。
阿弟回新竹后隔天,文贤约我吃饭,我想顺便问问文贤的想法。
‘可不可以再等一年?’文贤说。
‘嗯?’我微微一愣,‘为什么?’
‘妳阿弟才刚开始工作,我们再等一年,等他稳定了再结婚。’
我突然觉得,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阿弟工作满一年后,有天夜里文贤来找我。
‘静慧。’他一开口便说,‘请妳嫁给我吧。’
‘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都依妳。’
‘请你答应我,你一定……’我哽咽了,‘你一定要活得很久很久。’
‘我答应妳。’他用力点头,‘我会不择手段、死皮赖脸地活下去。’
认识文贤九年后,在我31岁那年秋天,我和他终于结婚。
今年我34岁,年初我的孩子--小杰诞生,现在已经七个多月大,而我和文贤也刚好结婚满三年。
阿爸,阿母总说我眼睛像你,而文贤说小杰的眼睛像我。
那么小杰的眼睛应该很像你吧。
阿爸,你一定很想看看小杰。对不对?
阿爸,你一定也想看看文贤。对不对?
‘阿爸,前面有棵秃树,过了秃树要左转。阿爸,我们左转了,进入一间三层楼的殿宇,你要跟好。阿爸,这里有楼梯,要爬上楼梯到 二楼。阿爸,我们在爬楼梯了,你要跟好。阿爸,已经到二楼了,接下来要左转,你要跟好。阿爸,我们左转了,前面是一条走廊,走廊上有尊地藏菩萨。阿爸,走到这个走廊尽头时要右转。阿爸,我们右转了,你要跟好。阿爸,我们到了。阿爸,我们到了。’
法师引领我们在西如寺内行走,沿路上我仍然不断叫阿爸跟好。
终于到了安置骨灰的灵骨塔,我们才停下脚步。
当法师伸手要接下我怀中的骨灰坛时,我突然很不舍。
‘阿爸。’我低头叫了一声,眼泪同时滑落。
阿爸的骨灰坛端正摆放好后,我们三人双手合十拜了拜。
我想再跟阿爸说些话,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才刚止住的眼泪又滑落。
‘静慧。’阿母低声叫我,‘我们走吧。’
‘嗯。’我点点头,擦了擦眼角。
往回走的路上,经过地藏菩萨的佛像前。
‘跟地藏菩萨上炷香吧。’阿母说,‘求菩萨保佑妳阿爸。’
我们三人各点了炷香,跪在菩萨面前。我在心里默念:
‘信女张静慧,参拜地藏菩萨。信女的阿爸叫张仁祥,民国40年四月初八酉时生。现在阿爸的骨灰安置在这,求菩萨度化,使阿爸免受轮回之苦,往生西方极乐。感恩菩萨。感恩。’
我和阿弟同时站起身,但阿母仍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我等了一会,直到阿母的眼角开始有泪光,神情也开始激动。
‘阿母。’我低声说,‘菩萨一定会保佑阿爸。’
我和阿弟一左一右扶阿母起身,然后下了楼梯,离开这座殿宇。
来西如寺的一个多小时车程里,我几乎回顾了我的一生。
人们总说人生无常,我现在才有深刻体会。
‘静慧。’阿母说,‘我想交代妳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我死了,妳把我烧一烧,骨灰也放在西如寺。’
‘阿母。’我皱了皱眉,‘现在说这个太早了。’
‘人生是很难讲的,妳阿爸还不是说走就走。’阿母叹口气。
‘阿母……’
‘人一定都会死,只是早晚而已。’阿母说,‘总之妳一定要记好。
知不知道?’
‘嗯。’我点点头。
‘这样我就放心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们三人不约而同,都讲起阿爸生前的种种。
我们三人印象最深的部分都不太一样,不过这样反而更好,可以拼凑出更完整的阿爸。
‘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飞回家看他生前所挂念的人。’
我突然想起那个蝙蝠的传说,便问:‘阿母,妳听过这种传说吗?’
‘我曾听老一辈的人说过。’阿母说。
‘真的吗?’我眼睛一亮。
‘嗯。’阿母点点头。
‘那么阿爸过世后,有蝙蝠飞进家里吗?’我问。
‘有呀。难道妳忘了吗?’阿母似乎很疑惑,‘那时妳看到蝙蝠后,哭了好久,怎么安慰都没用,妳只是一直哭。’
‘呀?’我大吃一惊,‘我看到蝙蝠应该是阿爸生前的事吧。’
‘不。’阿母摇摇头,‘那是妳阿爸过世后的事。’
‘可是……’我因惊讶以致结巴,‘我记得是……’
‘妳记错了。’阿母很笃定,‘那只蝙蝠是在妳阿爸过世后一个礼拜飞进家里。我不会记错,因为我也看到那只蝙蝠。’
原来我看到蝙蝠不是阿爸生前的事,而是阿爸过世后一个礼拜。
那么我第一次亲眼看见的那只蝙蝠,是阿爸的化身?
难道阿爸也变成蝙蝠,飞回家来看我?
‘妳阿爸刚过世时,我觉得我可能会撑不下去。’阿母说,‘我甚至想过干脆我也去死,但我始终放不下妳们姐弟。一个礼拜后,蝙蝠飞进家里,我问蝙蝠我该怎么办?它告诉我它很抱歉,请我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把孩子养大。’
‘蝙蝠告诉妳?’我很惊讶,‘可是……’
‘傻孩子。’阿母笑了笑,‘那只蝙蝠就是妳阿爸呀。’
阿母似乎想起了20年前那只蝙蝠,脸上的神色很安详。
‘阿母。’我问,‘妳相信那个传说?’
‘不管是不是传说,如果没有那只蝙蝠,我就没有勇气和力量活下去,当然也就不可能把妳们养大成人。’
阿母跟文贤和阿嬷一样,打从心底相信蝙蝠的传说。
我突然对蝙蝠的传说有了深一层的体会。
阿爸过世后,阿母心里觉得阿爸会很担心她,也会担心我和阿弟。
于是阿母很想让阿爸知道,她一定会坚强,一定会把我们姐弟带大。
阿母相信蝙蝠是阿爸的化身,所以才对蝙蝠倾诉,想让阿爸放心。
其实所有的勇气和力量,是阿母自己所产生。
‘静慧。’阿母又说,‘妳知道妳看到那只蝙蝠时说了什么吗?’
‘我有说了什么吗?’我很纳闷。
‘妳一面大哭,一面叫着阿爸。’阿母说。
‘我完全没印象。’我大吃一惊,‘我以为我吓得说不出话来。’
‘可能是那时妳还小,所以不记得。’阿母说,‘妳阿爸过世之后,妳从不哭出声音,我想依妳的个性,应该是只会偷偷掉眼泪。可是看到蝙蝠后,妳竟然大声哭了起来。我那时心想,妳也许知道那是阿爸回来看妳,所以才会大哭。’
过去20年来,我一直以为阿爸过世后我从不哭出声音,原来我早已因为那只蝙蝠而痛哭失声。
‘静慧。’阿母说,‘妳阿爸曾经化身成蝙蝠回来看妳,所以妳不必因为在阿爸往生前没见到他最后一面而觉得终身遗憾。知道吗?’
‘阿母……’
这20年来的遗憾和悔恨,早已成为深深插进我心头的利刃。
没想到阿爸曾经回来过,阿爸曾经化身成蝙蝠回来看我。
我突然哭了出来,而且越哭越委屈、越哭越大声。
‘傻孩子。’阿母轻拍我的背安抚。
我终于明白了。
无法见亡者最后一面,生者一定会终身遗憾和悔恨;而且生者会认为亡者也一样遗憾和悔恨。
当蝙蝠飞进家里,生者和亡者见了面,就不会再有遗憾和悔恨了。
文贤说的没错,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和吃鱼时不翻鱼的忌讳一样,其实也是一种心情,一种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
这20年来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事,如今终于释怀。
我们回到家时,大约快是晚饭时分。
我和阿母赶紧到厨房忙碌,简单弄了几道菜。
阿弟和文贤在客厅聊天,小杰在摇篮里睡觉。
吃完晚饭后,阿母说要带阿弟出门去买点家乡的特产送给他女朋友。
‘唉唷,不用啦。’阿弟说,‘干嘛那么客气。’
‘不然你带她回家来玩。’阿母说。
‘好。’阿弟马上起身,‘阿母,我们出门去买吧。’
‘嗯?’阿母微感惊讶。
‘我见识过以前姐夫第一次来我们家时的阵仗。’阿弟笑了笑,‘我可不想带她回家,把她吓死。’
阿母笑骂了一声,随即跟阿弟出门。
我抱着刚喝完奶的小杰,跟文贤一起坐在客厅。
客厅的墙上挂着阿爸的遗照,那是阿爸过世前几年拍的。
拍照时阿爸的年纪应该跟现在的我差不多大吧。
将来我会老,但不管我变得多老,阿爸永远像照片中那样年轻。
我凝视着阿爸的照片,突然亚克力护贝上反射了一个移动中的影像。
我抬头四处看了看,竟然看见一只蝙蝠!
蝙蝠在空中快速盘旋绕圈,但经过阿爸遗照时却放慢速度。
也许是因为脑海中还残留着刚刚凝视阿爸时的影像,也许是因为蝙蝠刚好经过阿爸,也许是因为我的视线渐渐模煳……
我仿佛看到了阿爸,不是平面的阿爸,而是立体的阿爸。
‘妳阿爸来看妳了。’文贤的表情有些尴尬,‘但如果妳会害怕,那……那我只好赶走它了。’
‘你疯了吗?’我虽然笑了笑,眼泪却窜出眼角奔流至唇边,
‘那是你岳父耶。’
‘阿爸。这就是那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他叫文贤,我和他合起来就是文静而贤慧。’我牵着文贤的手,‘我们在三年前结婚,文贤一直对我很好,我过得非常幸福,请你放心。’
我抬起头对着蝙蝠说话。
不,那不是长相恶心的蝙蝠,那是我阿爸。
那是喜欢温柔地摸摸我的头的阿爸,那是我20年没见的阿爸。
‘阿爸。这是你的外孙。’我让怀中的小杰坐直,并把他的脸转正,‘他叫小杰,现在七个多月大,眼睛很像你。’
‘阿爸。阿母很好,阿弟也很好,请你不要担心。阿爸,我们已经求地藏菩萨度化你,你要在西如寺好好听经、好好修行哦,不要再有 牵挂。阿爸,阿爸,阿爸……’
蝙蝠俯冲而下,逆时针绕过我和文贤的面前,再拉起身往上飞。
在空中盘旋两圈后,又俯冲而下,顺时针绕过文贤和我。
然后从半开的窗户飞出去。
最后消失在夜空中。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