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这场病直到桃花开时才好,痊愈后的她与之前似乎并无什么不同。所有的一切,已成事实,再无法改变,可她到底不是那般轻贱自己性命的人,做不到如世俗女子一般羞愧求死。在夜羲身边,她仍是如常地说笑,只是偶尔安静下来的时候,眼睛里似有近乎绝望的悲伤流淌而过。
那日才入了夜,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吹着笛子,月光冷冷清清洒了满台阶,落在她凛冽如雪的衣衫上,仿佛为她周身镀了一层淡淡温柔光泽。吹的依稀是江北之地人人都会的一首民间小调,分明轻快的音律,经她一吹出来,却莫名的萧瑟凄冷。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
夜羲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等她一曲吹毕,方含笑击掌两声。朝颜转过脸来,也朝他微笑。他再无言语,只微笑着在她身边一并坐下。
今夜天气清朗,漫天繁星,时而几颗流星从夜空划过,朝颜默默一望苍穹琼色,过了好久才轻声说:“小时候,娘告诉我,看到天上流星飞过的时候祈愿会很灵验,可那时候,我总是来不及许,流星就已经不见了;等到长大了,遇见自己喜欢的人,却依然还是来不及。我很懊悔,为什么总是迟上一步。”
她侧过脸看他着月色下沉静如谪仙的温润面庞,“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
夜羲点头,“可以。”
朝颜一字一字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这辈子是我比她先遇到你,那么你会不会喜欢我?”
他从未听过她这样伤感而绝望的语气,凝神沉默一刻,便轻声而确定地点头,“应该会吧。”
朝颜笑了,仿佛是彻底的释然,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见,“那就好……”
“朕来得果真不是时候,扰了表姐与王兄夫妻叙话了。”一个倦懒声音在庭院门口蓦然响起。
朝颜抬起头,面色瞬间一变,如白日里见了鬼。
夜色几名太监提着羊角宫灯小心翼翼跟着,而走在最前的那人长身玉立,姿颜无双,眼中光华流转,好一个浊世翩翩少年郎。
夜羲不卑不亢地俯首向新帝请安。夜飒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向朝颜走去,笑嘻嘻地道:“今日正好路过,朕听说表姐病了,便进来瞧瞧。”
朝颜慢慢攥紧掌心,死死盯住夜飒,目中的恨色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御前见驾,这般轻慢无礼已是重罪,随侍的内官愣愣无措,打量着皇帝并无怒意的神色,也不知该不该出声呵斥。
夜飒扬起秀丽的眉直勾勾瞧她,唇角依旧是倦懒的笑,心却已是水深火热。
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依旧容颜如玉,本就尖尖的下巴如今更是憔悴尖削,纤细的手臂瘦得连镯子也戴不住了,玉镯空落落滑在腕间,惹人生怜。夜飒朝她一步步走近了去,依旧装出一份小孩子心性:“表姐身子可大好了?可是在生着朕的气呢?见朕来,竟理也不理了。”
朝颜咬牙冷笑,仿佛已恨他入骨,“我哪里敢生皇上的气,指不定你哪日心里又不痛快了,也能让我人头落地不是?”
夜飒满腔的话顿时咽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了。他喜欢看她哭,喜欢看她笑,却最害怕她这样的冷淡模样。他明知她从小就恨毒了姜氏母女,却还是娶了她妹妹为后。娶朝歌,是楚仲宣当初扶立他为新帝开出的条件,他现在根基未稳,羽翼未丰,对楚仲宣只能选择服从。
一语顿塞,他眼神变了又变,唇角依旧扯出笑意,分不出悲喜,“朕同表姐自幼便亲厚,姐姐即便再大的气也该消了,难道现在心里记着朕的错处么!”
“是!”众目睽睽之下,朝颜冷冷看着他,眼中逼出刻了毒的恨,“我讨厌你,讨厌你极了!”
“可你小时候就说过,无论朕做错什么事,都会原谅朕的。”他固执地问,语气里已经带了近乎哀求的意味,早没了半点帝王尊严。
朝颜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因为你不是人!”
偌大的殿里寂然无声,连外面宫人的走动也是极小的动静,宫女端来新沏的茶水,茉岚亲自接过待吹得不烫了才上前掀开帘子。
夜飒批了一阵折子似乎是疲倦极了,整个人闭着眼睛歪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是不是睡了过去。茉岚轻叹一声,只好搁下手中物事,拿了张薄被来搭在他身上这才放下心。即使是现在,他眉心也是紧紧蹙着,仿佛有无尽的心事锁在眉宇间,盘桓不散。
她侧身坐在一旁,静静打量他的模样,却渐渐迷茫起了,原来人也可以有这样多的一面,暴戾、强势、脆弱、敏感……这样一个到了极致的人,对她异于旁人宠爱却是羡煞六宫,先是不顾她的出身逾制册为美人,又是日日赏赐不断,让她随侍左右。这样一来,竟是后宫人人侧目,不止她自己受宠若惊,连有意栽培她的杨太后也愈发惊喜,对她的偏疼更甚从前。
“怎么盯着朕瞧了这么久?跟从来没见过朕似的。”夜飒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瞧着她,嘴角扬起若有若无的笑。
茉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防他不曾熟睡,骤然觉得失态,忙笑了笑掩饰尴尬,“适才端茶来臣妾只以为您睡着了,不敢惊扰。”夜飒轻笑了一声,又追问道:“到底看什么呢?”
茉岚脸上腾起红晕,垂下脸半晌才道:“臣妾只是觉着皇上睡着了的样子像个孩子。”
夜飒听了低声笑了起来,半晌又似喃喃自语,“哦,从前她也这么说呢!”
茉岚微微怔了一下,仿佛懂了他说的是谁。她素来小心,此时不敢再擅自接话,只能小心窥探他的神色,果然,一提及至此,夜飒便也似意识到了什么,懒懒摆了摆手叫道:“你下去,朕想清静一会儿。”
茉岚站起身,步子在原地踌躇不决,咬了咬唇终壮着胆子低声道:“有求皆苦,无欲则刚,皇上您这样又是何苦?”
他猛然抬起眼,眼光里一轮戾色闪过,瞬间就翻了脸,“谁给你的胆子,跟朕说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