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罗离知道急也急不得,这种事越急越适得其反。
他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慢慢地进入那一种空灵的状态。这种状态能让药力最快地渗入身体的每个角落,也能最自然而然地配合盈姜推拿的节奏。
他对于进入这种状态已经有心得,所以,很快的,他的呼吸就缓慢下来,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变得遥远,却异常清晰,耳畔充斥着各种细微的声音,甚至听得见血管中汩汩的血流。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一股杀气。
他以前从来没有感觉过这样逼人的杀气,尖锐如针。他知道,一定有个非同小可的高手在慢慢地迫近。
邪兽的黑翼像大片大片的乌云,与黑暗的夜色交融。
从黑暗的深处,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他身上的斗篷直垂到地面,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看上去就像从黑暗中化出的鬼魂。
罗离立刻想起刚才那个人,但是他知道不是。眼前这个人没有那么寒冷,却有着更尖锐的杀气。
那人走得很慢,每一步迈出去落脚都很远,然而他的身体却异常稳定。
一般人走路身子多多少少总有点晃动,尤其像他走得那么慢,脚悬空的时间特别长,就更不容易走稳。但这个人的身子,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如果不看他的腿,只看他的身体,就像铁铸的一样,笔直地移了过来。
他过来的方向,正对着翼风。
翼风依然仗剑而立,姿势没有一丁点的变化,就好像完全没看见面前这个人似的。
这样的距离,他当然不可能看不见。
连他侧方的流玥都早已经看见。她默不作声地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的姿态,一旦需要,她有把握以最快的速度出手。
来人越走越近。
翼风依然不动。
流玥也只好不动。因为她也是一个足够高明的剑手,她看得出翼风姿势虽然随随便便,但却已经全神贯注,所以,她绝不能在这时候贸然出手干扰他的注意力。
来人和翼风的距离已经只剩丈余,这个距离,双方都已经能够将对手一剑毙命。
来人停下脚步。他身上的斗篷忽然脱落,像流云般朝后飘去。
兜帽下的脸完全展露出来。
罗离看见他的长相,不由怔愣。
像这样的一个人,仿佛黑暗中化出的鬼魂,浑身充满了针般尖锐的杀气,与之相配的应该是一副同样锐利的相貌,甚至一张如僵尸、邪怪的脸,也不会让人吃惊。
但是面前的这个人,偏偏长着浓眉、大眼、宽阔的鼻翼和厚厚的嘴唇,憨厚得就像住在邻家,时常跑来串门的少年。
他看着翼风,居然还露出一丝很友善的微笑,道:“你好!”
翼风道:“你也好。”
那人抬手,举起剑,一手握住剑鞘,一手握住剑柄,说:“我要出剑了。”
翼风说:“请。”
那人说:“好!”
他的“好”字刚出口,剑光已经闪出。
翼风的头发被剑风激得缕缕扬起,然而他的身形竟然还是不动。
这一剑虽然威力无比,但是他的心中早已一片空灵,任何角度的攻击,他都有把握接下。
然而,这一剑却根本没有刺向他。
谁也没有想到,那剑光忽然一折,竟朝着流玥直刺过去!
流玥本来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翼风的身上,等她发觉有异,剑光已经逼到了眉心。
幸好她的反应足够快,动作也足够敏捷。就在剑尖触上眉心的刹那,她的身形向后急掠。这一退速度之快,竟令衣裙在身前如风帆般扬起。
但,她虽快,那剑尖却始终贴着她的眉心。只消她后退之势稍衰,那剑尖便会刺入,一切也不过转瞬之间。
翼风的剑,就在这转瞬之间到了。
当剑光折转,他的身形也终于动了。
他本来的姿势和精神都毫无破绽,如果这一剑是刺向他,就如同刺向毫无缝隙的铁板。但是当他动起来,那铁板忽然就出现了无数的裂纹。
他在这一刻当然无法仔细思考,但即使他能够,他还是必须去救流玥。
罗离的心猛然一沉,他当然看得出那人声东击西的目的,想不到那个一脸憨厚的少年,竟然会如此卑劣。他当然也看得出翼风的出剑非常勉强,因为他绝对不肯伤到流玥,既不能让对方的剑伤到她,也不能让自己的剑误伤到她。可是这么一来,他就露出了极大的破绽。
简直是把他自己送到对方剑下。
直到此刻,罗离才真正看出,翼风对流玥所怀有的感情。
翼风是一个始终专注于剑的人,即使他觉察了自己心底的感情,也不知道如何去表达。但是当危机来临,他的本能让他不顾一切地去救她,即使舍掉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她。
翼风格开对方的剑,但是他的身体也露出了空门。
这个机会正是那人等待的,他当然不会错过,手中的剑如疾风般掠起。
翼风已不可能仿效刚才流玥的做法,因为他刚好挡在流玥的身前,也挡住了流玥的视线。现在这致命的一剑已经势必会洞穿他的咽喉。
顺影仿佛已经看见翼风咽喉涌出的鲜血,他觉得很得意。在他看来,好的剑手不光是掌握自己的剑,还应该善于利用环境。
除掉这个人,对事情大有益处。
主人说不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破天荒地夸奖一下他的脑袋瓜子。
他得意,因为他对自己的剑法足够自信,在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情形下,翼风绝没有可能躲得开这一剑。
因为他太得意,所以他完全没有提防另外的一个人。
然而,就算他提防了,也是一样,因为那个人和那柄剑来得实在太快,简直像飞一样。
此时剑尖距离翼风的咽喉不过两寸,来人不管怎么出招,顺影都可以先刺穿翼风的咽喉。
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人不但快得像飞,人也真的是“飞”过来的——从头顶一掠而过。
只听“叮”的一声,顺影感觉手里的剑猛然一震,就好像剑尖撞上了什么东西,那力道不算很大,但也足够让剑的去势缓得一缓。
对翼风来说,这一缓也已经足够。
他挥剑,格挡,再出剑。
顺影不得不退,退到很远。
他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罗离倒是看得十分清楚。
——当剑光折转,翼风的身形掠起的瞬间,穆天也掠过了结界上空。
当然神使大人不是真的会飞,他只不过抓住了一只邪兽的尾巴。至于他究竟怎么抓住那只倒霉的邪兽,罗离也没有看见。只能看出那邪兽受了伤,又不致命,大概被疼痛刺激,飞得格外快。
掠至半空,穆天借力下扑。
他掠起时,是为了救流玥,但等他下扑,翼风已经先到了。
他本该从顺影的头顶正上方掠过,这样他有许多变招可以选择。但是那一瞬间,翼风挡到前面,顺影后退一步,出剑。
这下他伸直胳膊才能碰到顺影的头发丝,可是,总不能揪住他几根头发把他拽开。
所以,穆天只好出剑。
在半空中硬扭身子挥剑,姿势当然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但是,这一剑却也是要多准确有多准确。
剑身直直地插入不足两寸的间隙,剑脊刚好挡住了疾刺而来的剑尖!
靠前一分,剑身撞上剑脊,人在半空出剑,没有多少力道,绝格不开那一剑;靠后一分,待剑尖迎上,人已经掠过,力道也衰尽,更阻挡不住。
偏偏,恰在那一刻,恰在那一点,力道不算多大的一剑,刺下来连皮肉都伤不深,将那疾风似的剑阻了一阻。
当然,这一阻对别人或许根本就没有意义,只因为救的是翼风,所以足够。
穆天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扑下去的时候根本没想怎么才能收住——最后也没想出来。
这下摔得可是真不轻,鼻青脸肿。
但是他却笑得像刚刚拣了个大元宝,“翼风啊翼风,你居然也有欠了我一条命的时候,嘿嘿嘿嘿……”
翼风看看得意忘形的神使,忍不住提醒:“小心!”
可惜晚了,穆天已经一脚踩空,摔在两块大石缝里,好半天才哼哼唧唧地爬出来。
翼风叹口气,摇摇头,“但愿我还给你这条命之前,你还没有自己把自己摔死。”他虽然嘴里在叹气,但脸上却忍不住笑意。
罗离也忍不住想笑。
穆天此刻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刚才出手那么快、那么准的人。
即使亲眼看见,罗离还是觉得那一剑太不可思议。那居然会是真的吗?要是真的……妈的,他们神族出一个帝晏也就算了,居然连帝晏的一个没正形哥哥剑法都高得这么离谱,别的四族看样子是真的没有出头之日了,呜,苍天不公。
顺影一时气苦。
明明一群一群的翪兽还在半空逡巡,明明他这个强敌还在一旁没走,那几个五界人居然已经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的手紧紧握住剑柄,他很想再次拔剑,但是他也知道刚才那样的机会错过之后,永不会再有。
“蠢货!”清浚“啪”地打灭光镜,“叫你引开他!不是叫你杀他!”
蠢货。清浚在黑暗中飞快地转着圈子。这个只会坏事的蠢货。
但是,再怎么叱骂,眼下那个“蠢货”是听不见的。
怒气在来回的脚步中渐渐平息,然后转为思考。已经牺牲了那么多翪兽,不能就这样放弃这个机会。但是,听闻的那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事情会变得简单很多,可如果不是真的呢?但不管怎么说,一定要设法分开他们,这样,那个人才能有所行动——那个人,才是那些五界人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后招。
脚步越来越慢,终于,站住。
“翪!”清浚不知对着何处开口,低沉的声音像念动咒语,在黑暗中嗡嗡震响,“开启枷锁吧!”
罗离举起手,看自己的手指。
五根手指,慢慢地弯曲,又慢慢地张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他却像看见了世间最稀罕的东西,目不转睛地看个不停。
虽然他骨头里的蚂蚁,比刚才好像又多了好几倍,但是他心里却充满了愉悦。
流玥仍然站在原来的方位,她的发丝微微有些凌乱,但她纤细的身影看去却依旧坚定。经过了刚才那样的惊险,她却并未多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继续做该做的事情。
原本,罗离总觉得她的为人实在太冷淡,太拒人千里之外,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这个冰冷的女人实在很了不起。
她不但有高明的剑法,更有不可思议的勇气,即使在最危急的关头,也能保持异乎寻常的冷静。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会惊惶失措,也不会头脑发热。
素琤也有高明的剑法,也很有勇气,她不会惊慌,但是却常常冲动。
一点点不平都会让她愤怒,如果她在街头看见一个欺负老人的恶棍,那么下一个瞬间她一定已经踩在那恶棍的脸上。
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死?
罗离的思绪来不及沉沦,目光捕捉到空中奇异的变化。
那些不断盘旋的邪兽突然间一起向上腾起,如飓风般散开,庞大的身躯迅即缩小成夜幕下的一个个小黑点。
幽深的暗红的月光,静悄悄地洒落。
宁谧中,罗离心里忽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惧,杀机如同不知何处涌来的寒流,渗入每个毛孔。
“唰——”
沉沉的黑影像一张漫无边际、密不透风的巨幕,兜头兜脸地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