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似陡然凝结,一时间人人皆不言语,只以震惊的目光盯着说话的少年。小狸在环伺下讷讷住口,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
“你方才说什么?”流玥抖动缰绳,朝少年走近了几步,脆冷的声音里隐隐漂浮着不安。
“我,我……”小狸好像被吓住了,重复着同一个字,却无法说下去。
“你说了什么?”流玥又走了一步,身下的嚣狪仿佛也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四蹄痉挛地刨着地面,“沙沙”的仿佛震动在人的心口。
“他说有人想要杀我——我听得清清楚楚。”翼风漫不经心的声音仿佛搅入死水的手,化开了周遭凝重的空气,“这种事有什么可稀奇的?”
流玥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什么,然而顿错之间,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走吧。”翼风淡然地催动嚣狪。
流玥呆了片刻,默然无语地追了上去。
穆天若有所思地望着两人迅即缩小的背影,忽然摇了摇头说:“这两个人,怎么瞧着有点儿奇怪呢?如此说来……嗯,我是不是还有机会?”
罗离和盈姜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一起发出了怜悯的叹息。
行了一日路程,罗离在密林中选了一块干燥的大石生火做饭。穆天和盈姜自是不必提了,再看看翼风和流玥皆衣袂飘飘,一尘不染的模样,罗离早已认命,连帮忙的话都懒得提。倒是小狸在一旁手脚麻利地添柴。
盈姜带着一脸哄小孩儿似的笑容凑过来,“小狸,乖乖告诉姐姐,你刚才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小狸把柴扔进火堆里,拍了拍手说:“我知道的都说了,我在树上听见有人说:如果杀了翼风的话……别的就没了,真的!”
盈姜有些意外,怔了怔,又笑道:“那小狸从头告诉姐姐嘛,好不好?”
罗离在一旁斜睨她,人族药师此刻的模样,如若再加上一串糖葫芦,倒是活脱脱传说中拐小孩儿的巫女。
“从头啊……”少年一面回想,一面慢慢地说,“那天我在树上睡觉,就是青丘西面那棵最大的棪木,上面有个大树杈子,躺着挺舒服的,而且有很多树叶挡着,我常在那上面躲云六儿那些人——他们老欺负我,上回我带人走了一趟发鸠山挣来的钱都让他们抢走了,太气人了!那天我还特意带了几颗醉果,就是北面彭毗山那种,红色的果子,吃起来有酒味的,我吃了两颗就睡着了。”
罗离听得想笑,难为盈姜倒是认认真真,仿佛听故事一般。
“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话,他说:如果杀了翼风的话……后面的我全没听见——就这样。”
居然就这样嘎然而止!罗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盈姜不甘心,“那,小狸有没有看到他?”
“看到了。两个人,全穿着黑斗篷。”
“别的呢?”
“没啦。我在树上又看不清楚。哦对了,他们俩说话冷冰冰的,就像……”少年偷偷瞟了流玥一眼,“就像忽然间到了冬天大雪里一样,听着就让人打哆嗦。”
冷冰冰的?罗离心中一动,不由得也留意起他的话来。
“还有……”少年想了半天,摇摇头,“没了,我刚看见他们,他们就忽然消失了。”
“消失了?”盈姜偏过头想了想,“是不是像这样子的?”
药师手指轻轻弹动,白衣的身影霎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年猛然张大了嘴,直到盈姜的笑脸重新浮现,才深深地喘出一口气:“原来你也会这手啊!云六儿就靠这招逮了好多朋蛇、酸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盈姜姐姐,你教教我好不好?往后云六儿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了!”
“这也容易。”药师手指间夹着一个小纸包,诱惑地在少年眼前晃动,“只要用一丁点里面的药粉就可以了。不过,小狸先好好地回答问题——那两个人消失的时候,是不是像姐姐我刚才那个样子的?”
少年的眼珠跟着纸包左右移动,“嗯……好像有点不一样。”
“是不是他们消失的时候忽然飘起了一阵白色的雾?”
“没有。”
“那,是不是有个很闷的响声,好像大锤子敲在木头上那样?”
“这个我知道,是妖族的法术,云六儿就是使这招。不过那两个人不是的。”
“树叶都飞起来?还是像泉水似的哗啦响了一下……”
一口气数完五界的遁形术,少年始终在摇头。
“是不是有个像萤火虫的光似的环?”罗离忽然插嘴。
盈姜奇怪地看了他一样,正要说什么,少年像终于得到了提醒一样欢叫起来:“对对!就是那样的!他们用手指一挥,一个光环,然后人就不见了。”
“小狸!”盈姜眯起眼睛,威胁地把纸包收到手心里攥住,“别想蒙人哦,姐姐我可是很聪明的——冷冰冰的和萤火虫似的光环是绝对不可能在一起的!”
“谁蒙人?是真的!”少年拧着脸,简直要哭出来。
“是真的,”罗离说,“我也见过。”
盈姜目光倏忽一闪,却没有说话,只转过脸望着他。
“真的。”罗离把夜里见到的说给她听。挺简单的一件事,就是古怪了点。
盈姜听完不说话,托着下巴静静地想,罗离不明白她能想出些什么来。
他把獐子架在火上烤,肉香味慢慢地弥散开来。穆天挪啊挪地凑过来。罗离一看见他,就把身子转了个个儿,好挡着他的手——此人一闻到肉香,手比章鱼还长。
但是很奇怪的,身后半天都没动静,罗离忍不住好奇,转过脸去看,发现穆天也一手托着下巴在发呆。罗离看看他两颗被绳子拽住似的眼珠子,又瞧瞧他在看的人,叹口气说:“你就别做白日梦了,真的。”叹气叹得虽然很地道,但是语气却实在像憋着一肚子笑。
穆天没吱声。
罗离看看他,再看看翼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穆天有点恼,“你这么看我干什么?哼,难道我就比不上那小子帅吗?”
罗离又看看他,别说,单论相貌的话,穆天说不定还高上一个等级,但是算上别的……罗离试着在心里想像一脸贼笑的神使和谪仙般的祭师站在一起——他立刻放弃了这个无法想像的画面。
穆天眼看又回去白日梦,罗离想,正经事得说。
“我昨天夜里看见一个人,浑身阴寒之气,却使的是神族的法术。”
穆天把脸扭过来一点,“哦,早上你说了半天就想说这个啊——也许他带着什么阴寒的法器吧。”
罗离怔了怔,咦,这么简单又合理的解释他怎么没想出来?他看看穆天,这家伙虽然挺讨人嫌,但是脑子转得倒快。
“小狸说他听见有人说要杀翼风,那个人也是一身阴寒,又使神族的法术,我想也许是同一个人——昨天夜里我见他一直盯着翼风的房间。”
穆天听了这话,不但不吭声,而且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罗离忍不住瞪他,可是他的眼神在穆天面前比扔进万仞海的小石头子儿消失得还要彻底。
罗离有点火大,这家伙一副居然事不关己的模样!传说里往异界的五个勇士齐心协力,并肩而战,怎么到了这家伙这里全没这回事了?
“你到底听没听见?”
“我说,翼风自己都不急,你着什么急?”穆天终于受累开口,“那人想杀的可是翼风。比方说吧,如果他要杀我,当然我这么好的人品不会遇到这种事,比方说他要杀你,那么着急还有道理。可是谁要杀翼风,先得替他自己着急。”
罗离仔细想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也有道理。
“但是,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罗离发现自己已经中了暗箭——趁他走神的时候,穆天已经把最大的那块烤肉抓过去了。
天黑了。
淡淡的银光穿过浓密的枝叶,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分不清是月光还是星光。
翼风倚坐在棪树下,把玩着手里的剑。
古旧的剑,剑鞘上的颜色早已经掉尽,花纹也已几乎磨平,泛出黯黯的光。无论他何时回想起过去,贯穿始终的只有这柄剑。当他有记忆的时候,就和这柄剑在一起,只是那时这剑握在师父手里。
回想起师父,思绪便仿佛凝滞。
记忆之中,师父从来只做四件事:吃饭、睡觉、教他剑法、擦剑。只要他不在吃饭,不在睡觉,不在教剑法,他就一定在擦剑,入睡前最后做的事在擦剑,睡醒的第一件事还是继续擦剑。
看惯了,也不觉得奇怪。成年之后,渐渐明白,对于师父而言,那柄剑比任何事、任何人都更来得重要,漫长的岁月,已如同他身体血脉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而今这柄剑在他手里,也已经那么久了。
翼风的手指慢慢地滑过剑鞘上的花纹,停在暗簧上。微微的凹凸,太熟悉了,熟悉得像身体的一部分。“咔哒”轻响的声音,仿佛从血脉深处传来——翼风惊觉,这声音对他有着奇异的诱惑力。
自己会不会变成和师父一样的人?把剑收回鞘,他不由自主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