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底置办年货,从来都是青阳人家的一件大事情。尽管餐桌上的每样东西都要凭着票证买,可是架不住大家平常都省着抠着,攒下票证留到过年才花用,年节下的采购人群一下子就成了八月半的钱塘江潮,你看着潮水铺天盖地往上涌,你只能水涨船高地跟着走。猪肉、带鱼、粉丝、豆腐、糖、米店、馒头店……每一个队伍都排出去几百米远。生怕排得太后买不着,很多人凌晨三点钟就起身,寒风里冻得鼻子吸溜吸溜,脸和手都没了知觉,脚趾头疼得像刀子割,弄不好还得为排队的秩序打架,为猪肉的肥瘦、带鱼的大小骂个天翻地覆。
在艾家,爸爸妈妈的单位里都还没放假,艾晚年纪小,艾好是指靠不得的人,排队买年货的任务自然要落到艾早头上。可是艾早有艾早的福气,胡妈舍不得艾早吃苦,提前半个月就过来了,从妈妈手里要去了全部的副食品票,分配给了她家的大虎二虎三虎,责成他们各负其责,等全部买到手之后,由她将年货汇总,该洗的洗了,该泡的泡了,该磨的磨了,再大筐小筐地送进艾家厨房。
年年如此,成了胡妈的习惯。妈妈劝说她:“艾早过年十八了,要让她吃点苦,历练历练。”胡妈打着哈哈:“有她吃苦的日子呢!等她嫁了人,有了婆家,她不做也要做。”
胡妈这么说了,妈妈就一点办法没有了。
今年胡妈运气好,排队买到了一只大猪头。年三十清早,她吭哧吭哧把猪头拎过来之后,怕艾家的人不会收拾这东西,就手在厨房里摆开了战场:挽袖子烧开水,烫猪毛,用尖刀把猪的耳朵、眼窝、鼻孔、脖颈一些地方刮得干干净净。她的眼睛已经有些老花,为修理猪头,特地戴上了一副玳瑁色塑料边框的老花镜。加上她的面孔扁平,鼻子肥满,嘴角处堆满皱纹,用力刮猪毛时,嘴角撮起来帮忙用力,上嘴唇和鼻孔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艾晚在旁边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像一只表情古怪的猫。
胡妈收拾好猪头,放进一口大锅,添水,先煮一开,水撇干之后把猪头捞出来再洗一遍,鼻子凑上去闻了又闻,还不自信,把艾早又叫过去闻,确信没有猪腥味了,才往锅里放酒,放酱油,放葱、姜、花椒、八角和桂皮,大火烧开,小火焖煮。
然后胡妈吩咐艾早:“我先走了,你看着锅,煮三个时辰再撤火。”
把这么大个猪头洗净煮烂,对于艾晚来说,是一件鼓舞人心的大事,所以她陪着艾早守在厨房里。天冷,门窗都关着,水汽散不出去,热腾腾地氤氲在她们周围。葱姜和花椒八角的香味浓烈而尖锐,挤得两姐妹无处容身一样。木制锅盖在蒸气的作用下噗噗地响着,好像锅里的猪头活了过来,拼命地想要跳下炉灶,突围而出。
艾早忽然问艾晚:“猪头肉当中什么最好吃?耳朵?眼睛?还是猪舌头?”
不等艾晚回答,她自言自语:“我觉得是猪舌头。”说着她喉咙里咕咚一声响。
午饭前,艾早数着钟头撤了火,没有揭锅盖,说要留猪头在锅里多焖一会儿。
下午艾早出去了一趟,没有告诉艾晚去哪儿。
傍晚妈妈回家,把煮烂的猪头从锅里捞出,准备在案板上分拆切割时,惊讶地发现猪舌头不见了。割开的猪嘴巴里空空荡荡,那条被艾早认为最美味的舌头不翼而飞,是被人从舌根部齐刷刷切走的。
妈妈以为猪舌头买来时就没有,啧嘴说:“胡妈到底是老了,买个猪头也会受人骗。”又吩咐三姐弟:“不要对胡妈说,省得她心里懊恼。”
艾晚转头看艾早的脸,发现她抿着嘴唇,幸福洋溢在眉梢和眼睛里。
艾晚小声套着艾早的耳朵说:“我知道你把猪舌头偷去给谁了。”
艾早一把抓住艾晚的胳膊,把她拎到门外:“什么叫偷啊?多难听!再说,你看见什么了吗?”
“你下午回家的时候,拿了一本《世界地理知识》,是他的。”
艾早眨巴眨巴眼睛:“好啊,艾晚,你小小年纪还会当侦探啊!”她冷不丁地伸手挠艾晚的痒痒:“不准你说!不准你说!”
艾晚怕痒痒,一边笑,一边把身子扭动得像一条蛇。
艾早一再地告诫她:“绝对不准说!说了我会让你倒霉。”
艾晚心里想,她不会说的,就算艾早不让她倒霉,她也不会做一个可耻的告密者。
晚上,吃完了年夜饭,外面有人噼噼啪啪放鞭炮的时候,艾晚去看她的水仙花。花茎一共有五根,其中的一根已经抽得比叶子高了,花骨朵儿却紧紧地关闭着,一点信息都不透露。
艾晚喊艾早过来看,问她:“你说水仙明天一早会不会开花?”
艾早歪着头看了半天,回答说:“不可能。”
艾晚又把艾好拉过来看,征求他的意见。艾好简单地答了三个字:“要加温。”
艾好是无所不知的人,所以艾晚比较相信他。艾晚仔细地为水仙球兑好一盆四十度的水。转念一想,不行啊,天气这么冷,水温不是很快会降回冰点吗?艾晚就潜进厨房里,把封好的煤球炉上的水壶挪开,把盛着水仙球的海螺盆坐到炉盖子上去。
一会儿,妈妈去厨房倒水洗脚,发现了水仙盆,大惊小怪地包在抹布里面端出来。“艾晚你昏头啦?你把盆子放到煤球炉子上,要煮水仙汤啊?”
艾晚解释:“炉子封了火。”
“封了火也还是烫!你摸摸。”
艾晚去摸海螺盆,果然底部有一点烫手了。艾晚当即吓得脸色发白,想,要不是妈妈发现得早,水仙球真要被煮熟了。
可是加温的事情怎么办呢?一夜之间如何催开水仙花呢?艾晚是一心一意盼着花朵在大年初一露出笑脸的啊。
艾早替艾晚出主意,说可以把热水袋捂在海螺盆下面保温。艾晚都已经拎着热水袋去厨房灌开水了,想想还是不靠谱,因为热水袋不能自动加温,再烫的水灌进去,半夜里还是会凉透。
艾晚破釜沉舟地想,干脆,用最笨的办法:守着水仙球一夜不睡觉,每隔半小时换一次温水,看它开不开花?
全家人都反对她这么做。有心疼她身体的,有嘲笑她异想天开的。可是艾晚是个蔫脾气,平常不吭不哈嗯嗯啊啊,一旦决定了要做一件事,打碎了牙齿也要做到底。
妈妈威胁艾晚说:“明天是大年初一啊,冻出毛病来,医生都找不着!”
艾晚回答:“我不要找医生,自己吃感冒药。”
“要是发高烧呢?把脑子烧坏了变成傻子呢?”
艾晚抗议:“妈妈你说过的,过年谁也不准说不吉利的话。”
妈妈只好闭嘴,嘟嘟囔囔地回她的房间去。
可是艾晚在初一早上一睁眼,明明是在桌边坐着打盹的呀,怎么睡到暖和和的被窝里了呢?赶快跳起来去看桌上的水仙花,花盆里的水冰冷冰冷的,花骨朵儿紧闭着身体纹丝不动的。完了完了,美好的计划全部泡汤了。
艾晚叫艾早:“谁呀?夜里谁把我抱到床上去了?”
艾早刮着鼻子羞她:“哪个让你睡得死猪一样沉啊?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吧?”
艾晚又气又懊恼,闷着头直跺脚。可是木已成舟,花不肯开,总不能剥开花瓣强迫它露脸。
吃过一年当中的头一顿汤圆,艾早艾好和艾晚每人得到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新崭崭的两块钱的纸票子。艾早拿了钱很高兴,挨着个儿问艾好和艾晚,打算用这钱买什么?艾好说他看见新华书店里新到了一套《欧洲美术史》,他要去买回来。艾早撇撇嘴说:“你又不是学画的。”
艾好没有答话。
艾早也就不打他的主意了,转头问艾晚:“你呢?”
艾晚把钱放在文具盒子里,说是等开学的时候买“中华牌”铅笔和铅笔刨。
“铅笔才几分钱。”艾早说。
“我还想买一盒蜡笔。”
“蜡笔不到两毛。”
艾晚望着艾早,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艾早支吾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原来是动员艾晚把钱借给她,让她凑足三块八毛钱买一条带金丝线的红纱巾。艾早许诺,这钱她会慢慢还给艾晚。“或者干脆这样,今年我们两个的押岁钱归我用,明年的全部归你用。”又补加一个条款:“开学的那天,纱巾借你戴。”
艾晚不好意思拒绝姐姐。妈妈说过的,初一这天必须大家都高兴,一年当中全家才能无病无灾。艾晚磨磨蹭蹭地从铅笔盒里取出钱,递到姐姐手上。艾早一把揣进口袋里,笑逐颜开地拉起她的手:“走,上街,陪我买纱巾去。”
街上很热闹,红艳艳的春联沿街面贴得望不到头,红灯笼有的挂在屋檐下,有的挑在窗户上,还有的人家干脆凌空拉一根麻绳,大大小小挂了一串。来来往往的大人小孩都穿着新衣新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手里提着封了红纸的糕点包,拜年走亲戚。调皮的男孩子们揣一口袋的小炮子,走一路往地上掼一路,有时候故意掼到陌生人脚下,吓人家一大跳。对方碍着是过年,不好开口相骂,恼得直瞪眼睛。艾晚也被人掼了一个小炮子,“砰”地一声炸响,她惊得差点儿跳起来。艾早才不管过年不过年,把艾晚拉过去护着,凶凶地转头往四面看,寻找凶手。“谁干的?哪个小王八羔子?”
男孩子们都是欺软怕硬的货,艾早一发火,一个个地撒腿而逃。
艾早笑骂:“跑得比兔子快,就这点儿出息啊?”
路上遇到三虎,他正骑在邮递员大虎的那辆草绿色自行车上,老远地就下了车,推着过来招呼艾早:“今天暖和,去不去学车?”
艾早难得拒绝了诱惑:“我有事。”
三虎又说:“我妈问你和艾晚哪天方便?她要接你们回家吃饭。”
艾早还是回答:“今天真有事。改天吧。”
三虎就不能再追问下去了,扶着车子站在路边,眼巴巴地看着艾早走远。
城北百货公司的门开着,人们拖家带口地在里面闲逛,看热闹的多,买东西的少。这天的消费主体是刚拿到押岁钱的小孩子,买玩具,买学习用品,买发夹和玻璃丝,也有的买了泡泡糖,一路走,一路比赛着谁吹出来的泡泡大。艾早进门就拉着艾晚直奔围巾柜台,很阔气地拍出四块钱,要营业员拿那条绣了金丝线的红纱巾。
红纱巾又薄又软,被营业员打了一个蝴蝶结挂在模特儿的脖子上,金丝线一闪一闪,想忽略不看都不行。
艾早买好纱巾,第一时间围在艾晚脖子上,拖她到穿衣镜前:“看看,看看你艾晚。”
艾晚觉得满商场的人都盯在她的脖子上看。她害羞地胀红脸,要解下红纱巾。艾早摁住她的手:“别解它,戴着!”
艾晚就戴着漂亮的纱巾出了百货公司的门,兴奋异常地在街上走,一路上感觉脚步子特别轻,身子一个劲地要往天上飘。她很感谢艾早,买来的纱巾先让她过了瘾。她东张西望着,期盼能碰到米爽,或者是罗欢庆,或者是班里的随便哪个同学,听他们一声尖叫:“哇,艾晚你好漂亮!”
真遗憾,认识艾晚的人一个都没出现。
走到十字路口,艾早停下来,转身跟艾晚打招呼:“现在该我了。”她解下艾晚脖子里的纱巾,拿街边的玻璃橱窗当镜子,在脖子上仔细系出一个蝴蝶结,并且把纱巾上的每一道摺皱都打开,每一道边角都抹得平平整整。
然后艾早吩咐艾晚:“你回家吧,我一个人再逛逛。”
艾晚看着姐姐像蝴蝶一样飞进了文化馆的大门。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爸爸妈妈出门拜年,艾晚陪着艾好在家里看书。艾好看他新买的《欧洲美术史》,艾晚看小人书。之后艾晚用白纸剪了一个五角形的窗花,涂上斑斓的颜色,拿米饭粒儿贴在窗户玻璃上。
她身边水仙盆里的水冰冷冰冷的,可是她一点儿都不想再折腾着换温水。既然水仙在初一早上不开花,哪天开花都不重要了。
结果水仙是在初三那天中午开花的。花朵开在透过窗玻璃的阳光里,是浅浅的黄色,清清爽爽的几个花瓣,散发出非常好闻的、比腊梅还要淡雅的清香。
全家人都稀罕,轮番着把鼻子凑到花上闻,使劲地吸气。艾晚提心吊胆地看着大家,很怕这么多只鼻子把花的精气都吸走了,留下来的只剩无色无味的皮囊。
爸爸察觉到艾晚的不乐意,驱赶着大家说:“好了好了,少闻提气,多闻伤神。都走开吧,花草不喜欢沾人气。”
这一来,艾晚反倒不好意思,赶快把海螺花盆端到窗台上,放在了一个大家都能看得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