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风的确是在辅导艾早的作文。也不是辅导艾早一个人,是青阳中学临时组织的一个作文冲刺班。省教委要在春天举办一次大规模的全省中学生作文大赛,发了通知说,凡是大赛获奖的学生,当年高考都能有加分。
这可是一个大大的肉包子。包子砸下来,各县各校发了疯一样地扑上去抢。
青阳县教育局选拔了全县十所完中的作文尖子,拉到县中来集训,希望当中有人能获奖。艾早是其中的一个。陈清风呢,南师院中文系毕业,文化馆的专职文学辅导员,写过通讯,发表过散文,不久之前关于神童艾好的长篇报道引起过轰动,在小小的青阳县,陈清风是大作家,大师级的文化人,集训班里要出作文高手,老师非陈清风不可。
上过几次课,艾早很兴奋,回来告诉艾晚说,全班都震了!就像醍醐灌顶一样,就像拨开乌云见太阳一样,听陈老师的课好过瘾,好开窍!艾早说,不讲别的,光是一个作文开头,陈清风一讲就是一个小时,理论加实践,又鲜活又具操作性。之前哪个老师能讲到这个程度啊?没搞过创作的人讲创作,那都是纸上谈兵,你听得云里雾里,下笔还是不来神。艾早说,这下好了,有陈清风的指点,大家都有信心了,不让动笔还觉得手痒呢。
艾晚懵懵懂懂问:“陈老师比我们卞老师讲得还好吗?”
艾好“嘁”了一声,拿艾晚没办法的样子:“这怎么可以比?卞老师教的是你们二年级!”又摆手:“算了,不跟你说了,你这么个小嘎巴豆,理解不了。”
艾晚一点不生气。一向以来,姐姐是艾晚最崇拜的人,姐姐的高兴就是艾晚的高兴。姐姐如果写作文得了奖,艾晚在米爽和罗欢庆面前不知道多长脸呢。
青阳县的作文高手们意气风发去了省城南京,陈清风随队指导。青阳这地方自古重教育,参赛队伍出发前,县里一个分管教育口的副县长亲自到场送行,说了很多鼓气的话。他给大家定的目标是:争取一个一等奖,确保一个二等奖,勇夺几个三等奖。这话说说容易,实现起来就千难万难。只要想一想全省一共有多少支参赛队伍,苏州南京那些大城市里又是怎样藏龙卧虎的地方,就知道陈清风肩上的担子不轻。
全家人送艾早到汽车站。妈妈瞄一眼四周,掏出十块钱,飞快地塞到艾早口袋里。艾早红了脸不肯要,妈妈死死摁住她的手:“别推,让人看到!穷家富路,老古话。”
艾早眼睛红红的:“妈,爸,我不会给你们丢脸。”
大赛是当场命题当场写作。出题的是大学教授,监考的是中学老师。题目其实有点刁:春风拂面。注明文体不限,就是说,写记叙文或议论文均可。
艾早很聪明,她选择了议论文体。一般说来,选手们生怕临场失手,遇到两可间的题目,自然会选择稳妥的写法。议论文写不好容易偏题,而记叙文,出彩很难,保持常态却是有把握的事。这样的情况下,孤注一掷选择写议论文,反而能够出奇制胜。
艾早一出赛场就告诉陈清风,她感觉不错。之前陈清风辅导过他们一个题目:春天的步伐,与本题接近,能够借鉴。
“陈老师,我要考上你的母校。”艾早双目闪亮,信心十足。
陈清风眉毛一挑:“好啊!”
“如果比赛得了奖,我高考就能加分。如果加了分,我一定能考上南师院。”
这几乎是一个圈圈套圈圈的游戏,艾早确信她已经把第一个圈圈握在了手中。
第二天休息,陈清风带着青阳的学生们去爬了中山陵,游了雨花台,还参观了他的母校——南京师范学院。中学生们都是头一回离家到省城,一下子见识了这么多的书里才写到的地方,眼睛都直了,也兴奋,大呼小叫的,只恨大家手里都没有照相机,不能够把他们快乐的笑容留下来。
第三天,大赛结果公布,艾早获得三等奖。同去的学生中有个少言寡语的乡下男孩,写的是记叙文体,得了二等奖。
陈清风很洋派地跟他们拥抱祝贺,眉开眼笑道:“不容易了!全省的大赛呀。”
艾早用她的十块钱给全家都买了礼物。给妈妈的是一双透明丝袜,给爸爸的是两块方格子手帕,艾好得了一本《英汉大词典》,艾晚拿到的是一盒雨花石。
艾早对艾晚说:“冬天再养水仙花,你就把雨花石放在海螺盆里,水仙和美石,相得益彰。”她用了个文乎乎的词。
艾晚端详盒子里的雨花石,灰突突的,不圆不扁的,哪儿谈得上“美石”两个字?
艾早就去厨房拿碗,盛了半碗清水来,把一盒雨花石哗地倒进去。
奇了,石头一遇水,好像花朵儿得到雨露一样,立刻滋润开来了,鲜活起来了。石头的颜色,赭红,青蓝,紫灰,褐黄,每一颗都有每一颗的格调。从石头的纹理中,隐约现出美丽的花纹,有的像菊花,有的像人影,有的像一圈又一圈的水波,还有的,干脆就是一幅雨过天青的水墨画。
“怎么样?”艾早得意道,“雨花石的美,不见得一眼就能够看出来,慢慢体会吧。”
她又许诺艾晚:“等我去了南京上大学,放假我就把你接过去玩,你自己到雨花台拣石头。好多好多漂亮的石头哦。”
她的心里已经装进了一个南京城,说话的口吻和风格都跟以前不一样。她开始努力复习功课,每一天的时间都当做四十八个小时用。艾晚用不着再当盯梢者,因为艾早除了学校哪儿都不去。十八岁的女孩子,从来没有这样的乖巧和用功过。
很多时候,细心的艾晚注意到,姐姐会一个人对着虚空中的某个地方笑。她眯缝着眼睛,嘴角翘起来,快乐从眼梢处一点点漾开,而后又如水波一样,从她的脸颊掠过去。她这时的额头、鼻尖、下巴都会发着光,仿佛涂了一层薄薄的金黄色的蜜糖。
艾晚弄不懂姐姐笑什么。难道她听到有人在她的耳朵边上说什么话了吗?艾晚担心姐姐笑得太开心,忘记了青阳和南京之间还相隔着好长好长的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