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艾好出门上大学,妈妈就多了一桩非做不可的事:每隔三天,她要给艾好写一封信。
妈妈的信可不是那种缠绵悱恻的信:怎么想念啊,怎么茶饭不思、昼夜难眠啊,什么的。妈妈说,男女之间,相爱的人才写那样的信。妈妈的信件很朴实也很功利,只针对艾好每天的生活给予提醒,是纯粹的“校外指导”。比如妈妈会问他,这个星期你洗了几次澡?换没换衣服?接下来就细致地告诉他,如果洗两件内衣,该放几分之几勺洗衣粉;如果是洗外衣,又应该放多少。妈妈好像长了一双千里眼,直截了当地指出艾好生活中的谬误:你是不是把衣服泡在床底下一个星期了?要注意啊,衣服泡久了会生出很多虫子啊。
妈妈当然是吓唬艾好,因为艾好怕虫子,这么说了之后,他会赶快洗了晾出去。
艾晚很佩服妈妈的火眼金睛,她问妈妈,你怎么猜到艾好泡着衣服没洗呢?妈妈哼哼鼻子说,小男生都这样子,青阳县中的寄宿生也是这样子,曾经有个孩子把衣服泡了一学期,发现的时候都烂了。老师们到教育局来聊天,会当笑话说。
妈妈还会写信提醒:艾好你的饭票该买了吧?宿舍里给你挂了一个温度计,气温底于二十五度,你要穿长袖衬衫;低于二十度,要穿毛衫。长发的长度如果超过两厘米,一定要理发,别让老师同学说你邋遢。
艾晚在旁边想,两厘米的头发是多长?艾好会真的拿尺子去量吗?
妈妈看着艾晚:“很好笑是不是?你要知道艾好才十四岁,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又黯然神伤地:“真作孽,让他一个小人儿对付那么多的生活问题。”
妈妈还自言自语地问艾晚:“你猜他哭没哭过?他想不想家?”
一提到“想家”这件事,妈妈坐不住了,立逼着艾晚拿出纸笔来,给艾好写一封信。“哥哥一个人在外面很凄凉,你要学会多关心哥哥,让他知道家里人都在惦记他。”
哥哥读的是大学啊,他怎么会“凄凉”呢?艾晚觉得妈妈用词不当。
“为什么不让姐姐写?”艾晚一脸不情愿。
“姐姐要准备高考,学习紧张。”
“可我不会写信啊。”
“老师没有教过吗?”
“老师说,要到下学期才教呢。”
“那好吧,妈妈来教你。”
艾晚没有办法躲开这件事了,怯怯地摊开纸笔,铅笔头咬在嘴巴里。
妈妈拿手指点了点纸上的某个地方:“在这儿,你写‘亲爱的哥哥’。后面用冒号。”
艾晚一笔一划地写着,因为紧张,鼻尖上冒出了汗。
“你这孩子!”妈妈哭笑不得,“写封信啊,又不是让你去上刀山。接着来。另提一行,空两格,写‘你好’。写完了吗?愣着干什么呀?写完了就写正题啦,想对你哥哥说点什么?”
说什么?想不出来。艾好在家里的时候,艾早艾晚几乎都不跟他说话,现在他离开家了,艾晚更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了。
艾晚把铅笔头咬成了一个癞痢头,“你好”两个字孤零零地在纸上趴着,很久很久等不到一个伙伴来。脑子好像锈住了,被什么东西卡着,字都忘了怎么写。越着急,越是想不出来,汗水密布了前额,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怎么回事?”妈妈有点火了,“你还哭!叫外人看了,以为我怎么你了。写信不就是平平常常说话吗?说话你会不会?告诉你哥哥,你每天都干些什么,家里人如何如何,你很惦记他,请他注意休息……不就完了吗?”
说起来是简单,落实到纸上,要形成文字,还是不知道怎么下手。艾晚的铅笔尖,在纸上哆嗦得很厉害。
爸爸看不过去了,走过来打圆场:“别逼她了吧,毕竟才三年级,没学过。”
妈妈的火气立刻发到他身上:“老艾你怎么这么说话?父母教育孩子,两个人要同心协力,最怕就是一个打着一个捂着,两下里一抵消,不如不教育!”
爸爸看着眼泪汪汪的艾晚,无可奈何地做一个同情的表情,知趣地躲到了一边。
最后,还是妈妈说一句,艾晚写一句,艰难地完成了这封信。
妈妈不依不饶地说:“从今天起,每个星期你要给哥哥写一封信。出门在外,家书抵万金,家人的温暖对你哥哥很重要。”
艾晚僵在桌边,头皮都要炸开了,心里的恐惧排山倒海压过来。
过了两天,妈妈不在家时,爸爸神秘兮兮地过来了,塞给艾晚一个纸条。“打开看看!”他快乐地眨着眼睛。
艾晚打开看,居然是一封信,爸爸用艾晚的口吻帮她写给艾好的。
亲爱的哥哥:
你好。上次写给你的信收到了吧?你不在家我们都很想你。妈妈想给你寄四块
月饼过中秋节,可是她去问过大虎了,说不可以,邮局不让寄。一想到你吃不上月
饼,我心里很难过。爸爸刚出差回来,他身体很好。姐姐每天努力学习,发誓要考
北大,要跟你一样出色。你看书不要太晚,不然会成近视眼。
想你的妹妹:艾晚
艾晚捏着信,迟迟疑疑地说:“姐姐没说要考北大。爸爸身体也不好,腰上长疮,还开了个小刀呢。”
爸爸笑:“哎哟,傻孩子哎,写信嘛,不就是这么一说嘛!哥哥一个人在外面,总不能尽拣些吓唬人的事情告诉他,是不是?”
艾晚明白了,人们在写信时,会虚构出一些让对方爱听的话,连自己写在纸上都不敢相信的话。反正隔着那么远的路,不可能当面对证。
艾晚原文照抄了这封信,轻松完成妈妈交待的任务。妈妈其实也很容易被骗,她拿着艾晚抄过的信,读一遍,笑眯眯地说:“这不就对了?写得挺好啊。一回难,二回易,小孩子就要多锻炼。”
哥哥每星期要给家里回一封信。这是妈妈对他的要求。
艾好的信一般是这么写:
亲爱的爸爸妈妈艾早艾晚:
来信收悉。儿在学校一切都好。澡洗过,衣服洗过,头发理过。钱够用,书也
够看,文具纸笔还没有用完。不必惦记。祝你们健康。
儿:艾好
如果钱用光了,他就把“钱够用”那句话改成“请速寄十元”。如果生过一次小病,他会注明“咳嗽已愈”。测验得了一个好分数,他也会汇报“成绩满意”。其余的,没有一句多话。老师同学的情况啊,他每天做了什么啊,心里有什么快乐和不快乐啊,细微末节的事,统统都不写。
艾早每次看信,总是笑得前仰后合:“哎哟,这个大学生!哎哟,还被人叫神童,写封信就这个水平!”
妈妈一听不乐意了,脸拉下来,帮艾好辩护:“你以为他有大把时间说废话?可怜那么小一个孩子,学习还不晓得多紧张!他们那个班里,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啊,要赶上大家的进度,睡觉怕都要睁只眼。”
艾晚设身处地地替艾好想一想,也觉得艾好不容易。想想看,一个班里十几二十个人,个个都是神童,老师一个问题提出来,下面争先恐后报答案,那是什么样的情形?稍微地眨巴一下眼,别人就呼啦走到你前面去了,你拿出百米赛跑的速度都跟不上。
当个神童是很累人的事。艾晚的心里,很舍不得她的这个小哥哥。
有一回艾好的家信寄到,信上比平常内容多出了一句话:我现在对“费马大定理”感兴趣了,我将来要研究它。
妈妈拿着这封信反来复去地看,问爸爸:“费马大定理是什么?”
爸爸摇头:“没听说。费马是个外国人吧?”
妈妈开始心中忐忑了。艾好的脾气妈妈最知道,看起来他不声不响,与世无争,可是他如果认定要做一件事,就会一头扎进去,如果没有人捞他的话,他把自己扎得遍体流血都不会撒开手。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禁区是轻易碰不得的。
妈妈责成艾早,去找她的数学老师,找青阳城里最有权威的研究数学的人,打听有关“费马大定理”的事。
两天之后,艾早回来秉报妈妈:费马是十七世纪的法国数学家,生前在一本叫做《算术》的书上潦草写下了几行字,去世之后这几行字被人发现并关注,结果诞生了一个让后人最难以解答的问题,称为“费马大定理”。
“他写的是什么?”妈妈是会计,对数字问题有兴趣。
艾早摊开手,手里攥着一个纸团,纸团上写的就是“费马大定理”。
“不可能将一个立方数写成两个立方数之和;或者将一个4次幂写成两个4次
幂之和;或者,总的来说,不可能将一个高于2次的幂写成两个同样次幂的和。”
艾早说:“妈妈你别皱眉,县中老师说,这个命题每个高中生都能够看得懂,可是没有人能够完美地证明它。三百多年了,不知道多少人被费马大定理折磨得疯掉了,可它挂在那儿就像个红苹果,引得那些数学傻瓜们口水直滴。”
妈妈不高兴地打断她的话:“你说‘数学傻瓜’什么意思?艾早我告诉你啊,你这种态度成问题。怎么能这么说艾好?他是你弟弟哎!弟弟有志攀科学高峰,做姐姐的冷嘲热讽,还像不像一个家的人?”
艾早不承认有错,脸上笑嘻嘻地:“我还收集了一些资料,你要不要再看看?”说着,她把自己的一个笔记本拍到妈妈手上。
几桩围绕“费马大定理”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艾早用心地记录在本子上。
欧拉,十八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他从那本《算术》书的另外一页上,找到费马随手写下来的对3次幂的一个证明。欧拉完善了这个证明,又进一步宣告了4次幂的无解,算是一个小小的成功。此后的二百年中,优秀的数学家们前仆后继,可是事情再无新的进展。
法国数学家伽罗瓦为费马大定理做出过贡献。这个年轻的、为人桀傲又过于狂放的天才,从来都是在脑子里演算他的论证,不屑于把他的思想火花落实在纸面上。二十岁那一年,他爱上了一名绅士的未婚妻,愤怒的绅士提出跟他决斗。绅士是法国最好的枪手,而伽罗瓦从来没有摸过枪把。他相信自己必死无疑,就在决斗前的一夜间通宵达旦,写下了储存在自己脑子里的所有的定理。他的潦草手稿的最核心部份,是他发明的一种可以称之为“群论”的思想,“群论”是人们公认的用来攻克费马大定理的有力工具。伽罗瓦果然在次日凌晨中弹身亡。
十九世纪,一位有钱的德国实业家沃尔夫斯凯尔偶尔跟费马大定理纠缠到一起。他同样是为了一位漂亮女人,不同的是他没有跟人决斗,而是准备自杀。他给自己定下的自杀时刻是午夜钟声响起之时。距离这个时刻还有漫长的几个小时,可是他已经高效率地处理完了商务,写好了遗嘱,写好了给亲朋好友的告别信。他还能再做点什么熬过这段时间呢?就踱步到书房里随意翻书。他看到了一篇有关费马大定理的数学论文,不知不觉拿起笔来,试着进行计算。他陷进去了,忘记了时间。天亮了,他没有死。他再也不想死了,他希望看到世界上有人破解这个难题,满足他巨大的好奇心。为此他拿出财产设立了一个大大的奖项:如果有人证明了费马大定理,奖金是十万马克。折算成现在的币值,远超过一百万欧元。
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日本东京大学有两个年轻的数学家,一个叫志村五郎,一个叫山谷丰,两个人因为同样的对于数学问题的兴趣,开始了惺惺相惜的合作。他们的合作成果称为“谷山-志村猜想”,把费马大定理的证明再次往前推进了一步。但是几年之后,刚刚订婚的谷山不知为何选择了自杀。他的相爱的未婚妻紧跟他走上绝路,留下遗书说:“既然他死了,我也必须和他在一起。”
还有一位十八世纪的法国数学家,女性,在那个充满偏见的封建时代里,冒名“勒布朗先生”,进入巴黎的大学函授学习,并且和当年的“数学之王”高斯通信探讨费马大定理。她终生未婚,死于乳腺癌。
…………
妈妈看到这里,已经是心惊肉跳。什么见鬼的定理啊,跟它打交道的这些天才们,年轻轻的,怎么都是不得善终呢?这个外国佬身上有邪气,沾了他的思想的人等于进了魔法圈。妈妈生怕宝贝儿子重蹈履辙,就心急火燎地、言词恳切地写了一封信,加急寄给艾好,恳求他:千万、千万不要误入歧途。“你才十四岁,你的任务是学习,基础打扎实,将来才能攀高峰。”妈妈用世人共知的大道理说服他。
艾好回了一封信,难得地写满了一页纸。信上引用了英国数学家哈代的话:“数学较之别的艺术或科学,更是年轻人的游戏。”还举例说,库特哥德尔提出他的不可判定性定理时,年仅25岁。挪威的阿贝尔在19岁时就完成了他对数学的最伟大的贡献,后人评价说,他留下的思想可供数学家们工作五百年。
“今天的时代,更是少年英雄的时代。”艾好用稚气的笔迹写道,“我的大脑已经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停不下来了。我喜欢做这件事。不要为我担心。”
妈妈接到信,先哭了一会儿,然后又笑了好久。她对艾晚说,她不是伤心,是高兴。艾好年纪这么小,他心里装的东西,成年人想都还没有想到。她为什么要叫他停下来不干呢?没有道理啊。艾好要是有一天证明了这个费马大定理,全国人民都会为他自豪啊。
妈妈一分钟也没有耽搁,赶到邮局去,给艾好再寄十块钱。写了一句附言:我们全家都做你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