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血腥味飘散开来,满厅哗然,一人高声斥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简直是胡闹!大喜之日送这般物事,李景林你越来越放肆了!”却是康有为,颔下三缕胡须气得飘扬起来,拍着扶手斥责道。
厅上保守派官员脸上都不大好看,激进党们饶有兴趣地瞧着。
孙存周怒极反笑道:“好威风,好煞气!来来来,姓李的,今日我倒要领教一番青莲剑歌的厉害!”
李尧臣、韩慕侠、李景林、孙存周、周良等五散人得享大名,誉满京城,却一向没有明中交手,除最大的李尧臣去年领先一步跨入四阶后,其余四人孰强孰弱一直是京中人物好奇的问题,今日眼见便要见上一场硬仗,厅中诸人低声议论。
“孙师兄且住,”李景林淡淡说着,“无论你信与不信,那事确系冯一虎擅自所为,非我下令。我今日无意与孙师兄动手,只想领教一人高明。”
他转过身子,目光如剑,刺击过来:“顾北,大清第一骑士,最年轻国士,愿一战否?”
这一下峰回陡转,满厅老少唰地注目,身边韩慕侠出言劝道:“景林,这不大好吧!”周良摇头叹息道:“徒恃强力,这难道便是青莲之剑?顾北,我替你打发了这厮,如何?”
“多谢周良美意。”黄裳面不改色,直视李景林,平淡道:“理由?”
李景林道:“我只出七剑,顾国士若接不了,还请归还剑玉。你若接下,舍下万贯家财,任凭取去。”
黄裳道:“剑玉乃李公使所借,非我之物,恕我无法奉陪。”
李景林道:“我问过家叔,他已答应,电文在杜心武大人处。”
杜心武却非旧派中人,乃孙文得力干将,亦在座中,闻言轻轻点头:“确有此事。”
看来对方早有准备,虽不知李朝政为何答应,但此时如此多大人物当面,形势至此,若是退了,不足半日便会传遍全城,国士之名更加有名无实,被讽刺的更加不堪,冷血之外,只怕又要加上卑劣怯懦之语。黄裳虽不在意,却觉得麻烦,沉吟片刻,道:“尊府家财,非我所欲。”
李景林道:“你要何物?”
黄裳轻轻吐出四字:“青莲剑歌。”
这四字虽轻,却像在池中投下一块大石,厅中骤起嗡嗡惊叹声。
李景林瞳孔收缩:“阁下胃口未免太大!”
黄裳道:“你可以拒绝。”
旁边周良抚掌笑道:“妙哉!只许你恃强凌弱,不准旁人刺你要害,这是哪门子道理。李景林,青莲剑歌偌大名声,诗仙太白仗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何等快意恩仇!莫非落到你手中,只敢打必胜之战?”
李景林仰天长笑,冷冷道:“我答应了。来罢!”
黄裳道:“今日主角乃是余振北,非我二人。明日此时,此地恭候大驾。”
李景林道:“大丈夫战则战矣,何必废话!”
黄裳道:“阁下剜人目,御云气,排空而来,声夺诸人,锋芒毕露,若是早上半刻,或能一鼓作气,七剑败我。然盈不可久,锐不能持,阁下先阻于存周,次斥于大人,后激于周良,锐气已成意气,血勇有余,机变不足,更欠神机,焉能成剑?”
一席话徐徐道来,一气呵成,厅中不乏高手,俱是暗中点头,孙存周与周良更是大声喝彩,均知此时二人已暗中交上了手。李景林面色微变,凛然道:“你也懂剑?”
黄裳道:“懂不敢言,略知一二。”
李景林冷笑:“看似谦逊,实则无勇,思虑过甚,曲枉过直,阴柔有余,阳刚不足,也能成剑?”
厅外忽又起一人声:“说的好!顾君心机深重,枉费大好原初之果。”
一人随声而至,白衣,宽袖,木屐,佩刀,语气冰冷:“无勇二字一针见血,直指要害,李君明日必胜无疑。”
黄裳皱眉,又松开,来人竟是枢木白狂,一身气息张扬狂猛,远胜伦敦决战之时,也已踏入二阶,不在自己之下。
厅中诸位大人虽不认识,但枢木白狂一身和服,很明显地表明了身份,这执掌破灭之力的原初骑士对孙禄堂深深躬身,道:“日本使团先行事务官枢木白狂,见过天下第一手。”
他的态度非常认真,恭敬到近乎虔诚,黄裳觉得有些眼熟,忽然想起来,伦敦决战前,枢木白狂依惯例向英伦一干贵族发问时,也是这般深深鞠躬。
同时闪回的记忆还有他的那个问题:
孙禄堂与拉斯普廷公平一战,谁胜谁败?
此时想来,这个问题似乎大有深意。
孙存周凑过来低声道:“你留洋同学?”黄裳点头,周良道:“又一个找事的。”
唱宾声响起:“日本使团先行事务官枢木白狂,菊纹十字刃一把——”
因甲午海战大清胜了,对于日本人送礼,厅中贵人似多习以为常,却仍有些动容,黄裳不解,周良道:“菊纹十字刃是日本少的稀罕物事,高手巧匠三年才能打出一柄把,光可鉴人,削铁如泥,坚若金刚,印有菊纹,凌厉杀伐而不失优雅,其价四倍于黄金。”
孙存周道:“值什么你这样夸到天上去,既然你喜欢,拿去便是。”周良少有的露出笑容,拍他肩膀一下:“那我就不客气了。”
见礼毕,枢木白狂转身道:“顾君,又见面了,我和你还有场决战未完。”
黄裳道:“不错,枢木君想何时继续,我奉陪便是。”
枢木白狂道:“你明日将败于李君之手,我不欲占你便宜。贵国为围棋发源之宗,顾君身为国士,心机深重,必然精通此道,三日之后咱们手谈一局如何?”
“哥!”顾西低声拉他袖子,三女夜间对弈,黄裳只是旁观,从未参与。她亦知自家兄长从未学过围棋,失忆后虽变的远比之前成熟,但这却和棋艺无干,对方既然提出以此决胜负,必是行家里手,岂能答应?
孙、周也频频示目,二人与他颇多往来,并未听或见过他在围棋上有甚造诣,周良嗤道:“阁下此言简直强词夺理,贵国盛行以下克上之风,莫非包括阁下在内,全部日本人都是弑主叛徒不成?”
这番话以敌之矛攻敌之盾,甚是犀利,厅中诸人暗中点头,孙存周亦道:“你要领教围棋高手,不如寻我二师姐,随便你们使团几个人。”
孙禄堂左手边一女子微笑颔首:“贵国围棋机变百出,精于巧计杀局,我早有意领教。”
这位女子一身绿裙,淡雅素华,其气清清,剪水双瞳伏隐慧光,正是孙禄堂二弟子梁青雅,大清国士围棋第一,与秋谨齐名,为国内少有的女子高手。
“梁先生肯赐教再好不过,可惜这是我与顾君未完之战。”枢木白狂显然清楚她的身份,不为所动,目视黄裳道:“顾君心机之深我早有领教,前番孤身一人万里东返,诛除叛徒,击杀太阳骑士之举,我亦略有耳闻。顾君行事如此深谋远虑,一步三思,必擅黑白之道,我所言可有虚否?”
黄裳觉得有些不对劲。
伦敦决战时,枢木白狂的破灭之力胜过自家雷霆之力,现下他更是踏入二阶,若是刀剑搏杀,依这人自负之高,理应自恃必胜,为什么甘愿放弃如此优势,偏要执着围棋?
“击杀张全、温德之事隐秘之极,知情者只四人,孙前辈和存周自然不会说,难道是蒙哥马利或是莫里亚蒂透露给日方的?又有什么目的……”
少许思虑,黄裳缓缓道:“理由呢,为什么是围棋?”
“顾君真是思虑周详,”枢木白狂语气淡淡,暗含讥讽,“告诉你也无妨,有位前辈提点我屠刀太利,杀气过重,阴阳失衡,要设法寻一件刀鞘才能长久,围棋修身养性,正合我用。雷霆暴烈难驯,私以为顾君也需一鞘。伦敦我们已比过刀剑,现在一较藏刀之鞘,正合天道之理。”
黄裳沉吟未决。枢木白狂这番话说的漂亮,理由似也非常充足,但或许是因被卷入阴谋多了,他总觉得有鬼。
满厅注目,枢木白狂道:“顾君莫非要想上个三天三夜?”
周良忽然叹息道:“一阴一阳谓之道,连日本人都明白,可惜有人好像不懂这道理。”
此言矛头直指李景林,诸人注意力当即被吸引过去。
二人为新旧两派年轻一辈中代表人物,经常被作各种比较,一方挑衅,另一方若总是避让,难免引人怀疑实力。
李景林笔直站着,唇角冷笑:“刚极自然生柔,方才起步便妄想阴阳俱全,最终只能落个四不象罢了!”
周良平静道:“说来轻巧,何谓刚极,谁人能做到?”
李景林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此言一出,诸人都是肃然起敬,非对李景林,而是对说出这句话的人,林则徐。
便是在此世,林则徐也是一位禁烟的民族英雄,声望极隆,他虽已逝世,这句话却流传甚广,许多人奉为至言。李景林搬出这位老大人来,无形中登时占了上风。
周良缓缓道:“情自天生,孰能无欲?况无欲则无行,无行则无因,无因则无果,与世无涉,与死无异,焉能生柔?”
短短数语,条理清晰,层层递进,精湛犀利,简直像拿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对方论点一点点切开了解剖掉,不愧为激进派的笔杆子。
李景林冷笑:“你在置疑林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