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挂长长的的鞭炮震响了半个村子。红的、粉的纸屑带着浓重的硫硝味在空中爆出一朵又一朵花。
姚洞洞的洞洞商店开业了。
红芳靠在门框上,笑吟吟地望着围观的人。姚洞洞则在商店里坐着,他的脸上挂着笑,可笑里含着一抹愁绪。姚洞洞一直等着这一天,他要痛痛快快地吐口气。可鞭炮一炸响,他突然感到不安。他原本要像红芳那样站在门口的,可鞭炮声使他的某根神经绷紧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点了一支烟。姚洞洞是村里仅有的一个不抽烟的人,他抽烟的姿势很难看,也很笨拙。红芳回过头说,怎么抽烟了?不等姚洞洞回答,马上又掉过头。
红芳第二次回头,失望地说,没人来。姚洞洞没理她,他的脸上雾罩罩的。
红芳第三次回头,说,孙关水来了。
姚洞洞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然后将烟头扔在地上,死死踩住。姚洞洞等的正是这个结果。无论村子有什么变化,孙关水没变,他依然是村支书,在村里依然说一不二。孙关水阻止不了他开商店,只是孙关水肯定要在他的商店上做些什么。姚洞洞要探知的正是孙关水此时的心思。
孙关水披着袄走进来,在货架上巡视着,说东西不少哇。姚洞洞说,都是日常用品,没啥。姚洞洞抽出一支烟,孙关水扬扬手。孙关水手上夹着一支带嘴儿烟。孙关水扫视一圈,突然问,怎么不跟村里打招呼?姚洞洞顿了一下,立刻换作一副惊讶状,怎么?马乡长没和你说?孙关水满脸疑惑,你认识马乡长?姚洞洞点点头,开这商店也是马乡长出的主意,他说他要和你讲的,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孙关水摆摆手,不用了。孙关水显得心神不定,末了又疑疑惑惑地问,你和马乡长什么关系?姚洞洞笑说,也没啥关系。孙关水探不出根底,不大甘心,欲再问什么,知问不出结果,脸变得很难看,他又问手续都有吧,便悻悻地离开。
红芳忙问,你真认识马乡长?
姚洞洞说,当然认识,我怎么敢日哄支书?
红芳说,没听你说过啊。
姚洞洞说,他没当乡长那会儿,我就认识他了。
孙关水走后,人们陆陆续续进来。他们并不想买什么,只是想亲眼证实一下。收破烂的姚洞洞开了商店,他们总是难以相信,甚至难以接受。直到被货架上的东西刺疼了眼,方不甘心地拽自己的孩子。而小孩大都扒着柜台,盯着充满诱惑的玩具不肯离开。姚洞洞心里一动,忙拿了一个玩具送给一个孩子,并强调,今天开业,凡是带孩子来的,我都送一样玩具。消息传开,没打算来的人也领着孩子来了。姚洞洞慷慨地赠送着,一大堆玩具一会儿就送完了。
人们走后,红芳心疼地抱怨,那么多玩具得多少钱,你怎么说送就送?
姚洞洞笑笑,没吱声。那些钱是姚洞洞一分一分攒起来的,怎么不心疼?
次日,姚洞洞让红芳照看商店,自己独自到乡上去。姚洞洞明白,不想点办法,孙关水是不会放过他的。姚洞洞和马乡长没有什么关系,姚洞洞开商店也和马乡长没什么关系,可是面对孙关水不怀好意的目光,姚洞洞突然想起了马乡长。马乡长是乡里的铁腕人物,抬出马乡长,孙关水怎么也得掂量掂量。姚洞洞也不是吓唬孙关水,他和马乡长曾有过一面之交。那年,姚洞洞从还没当乡长的马乡长家里收了一堆废书,整理打包时,从书里掉出一个千元的存折。姚洞洞掂量再三,决定把存折还给马乡长。马乡长很感激,非要给姚洞洞两瓶酒,姚洞洞没要。姚洞洞的确不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事后也就各走一边。马乡长当了乡长,姚洞洞也没找过他。现在,姚洞洞为了自己的商店,决定和马乡长攀一攀。
姚洞洞没进乡政府,而是在大门口守着。找姚小洞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自己的儿子都那样,何况是一乡之长。中午时分,姚洞洞看见高大魁梧的马乡长,忙迎上去,喊了声马乡长。马乡长怔怔地看着他,显然是忘了。姚洞洞笑着说,我是收破烂的姚洞洞啊。马乡长脸上蹦起一朵灿烂的笑,是老姚啊,说着握住姚洞洞的手。马乡长说了几句客套话,问姚洞洞现在还收不收破烂。姚洞洞说了开商店的事,趁机提出让马乡长写个门匾。马乡长说自己的字不怎么样,怕人笑话。姚洞洞忙说,字好字坏无所谓,主要是图个吉利。马乡长兴致颇高,很愉快地写下“洞洞商店”四个大字。
夹着马乡长题的门匾,姚洞洞满面春风。他不仅获得了想要的东西,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和马乡长建立了联系。只要死死抓住这根绳子,孙关水就奈何不了他。天下没有走不过去的路,姚洞洞想。
看见商店前围了一堆人,姚洞洞的心猛地一缩。他扒开人群,看见了孙关水和几个陌生人。姚洞洞从穿戴上认出是工商所、税务所的。红芳提刀横在门口,脸色凶凶的,目光却很绝望。看见姚洞洞,红芳猛地举起菜刀,叫,哪个敢进来,我和他拼了!姚洞洞冲过去,抢下菜刀,问,怎么回事?红芳不言,瘪平的胸脯一起一伏。孙关水道,他们来查查手续,红芳堵着不让进。姚洞洞说行啊,随后进屋抱出税务登记证等一大摞东西,让孙关水和工商、税务们看。
他们验证,姚洞洞踩着凳子往门上挂那块匾。孙关水触着马晓海几个字,脸色便极不自然。马晓海是马乡长的官名。
姚洞洞的手续全有。孙关水和工商税务悻悻而去。姚洞洞知这块匾起了重要作用,不然,孙关水会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姚洞洞弄了两只野兔,当晚便送给马乡长。此后,姚洞洞隔三岔五地看望马乡长,每次都带些土特产。马乡长问姚洞洞是不是有事,姚洞洞说,没有,没有,我就是来看看你。
孙关水没再找姚洞洞的麻烦,但暗里却和姚洞洞较着劲儿。孙关水把砝码压在慧慧的供销社,明显是想挤垮姚洞洞。供销社还属于公家,和姚洞洞的洞洞商店比,占了许多优势。供销社规模大,货源充足,品种齐全,除了卖东西,还收购废品。姚洞洞对供销社的买卖根底一清二楚,他避开供销社的优势,针对供销社的弊端做文章。姚洞洞能吃苦,肯下功夫,很快就琢磨出一套办法。第一,开辟新的货种。除了日用百货、农用工具外,姚洞洞兼营药品、菜籽、农药。药品除了感冒药、消炎药、去痛片等日常用药,还卖兽药。第二,增加服务项目。姚洞洞在商店里间支了两张桌子,成为一个简易饭馆。每隔一星期,姚洞洞从县食品冷库买一袋羊头羊蹄,一袋羊下水,把两样东西煮熟,供人下酒,又方便,又便宜。村里的小伙子花二三十块钱,就可以喝得红光满面。第三,可以赊欠。姚洞洞订了厚厚一个帐本,哪家买东西没钱就记帐,为防止赖帐,谁赊谁签名。几斤几两,几毛几分,年月日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在供销社是绝对不行的。如果人们买的东西多,姚洞洞总要捎带送些东西,多则一瓶酒,少则一盒烟。别看这点儿不起眼的东西,为姚洞洞招揽了更多的生意。
姚洞洞的生意很火,慧慧的供销社凭借优势,也差不到哪儿去。这不是姚洞洞要的结果,也不是孙关水要的结果。姚洞洞明白这一点。可很长时间,不见孙关水有别的动作,姚洞洞就犯了疑惑。一个晴朗的早晨,姚洞洞提了两瓶酒去看孙关水。孙关水很意外,但依然不屑一顾。他一边剔着牙缝,一边问姚洞洞有什么事。姚洞洞说,我的店支撑不开了,想借点进货款。孙关水怔了一下,问,还想往大里做?姚洞洞说,赊欠太多,赊塌老本了。孙关水瞟慧慧一眼,幸灾乐祸地说,赊你的总要还嘛,急啥?姚洞洞说,我要不出,要是能借给——姚洞洞把目光投向慧慧。慧慧把脸扭开了。孙关水问慧慧,有钱没?有就借给姚洞洞几个,不能看他破产呀。慧慧阴阳怪气地说,供销社生意淡,哪里有钱?姚洞洞怅然道,那就算了。孙关水嘲讽,你赚钱不多,人情可赚了不少呀。姚洞洞愈加沮丧,人情哪能当饭吃?
姚洞洞耷拉着脑袋从孙关水家出来,一出院门就狠狠吐了一口。他不怕孙关水藐视,孙关水越是狗急跳墙,越是他姚洞洞的胜利。
秋天,赊欠户卖了粮,便到商店算帐。但也有一部分人家粮也卖了,就是不还钱。红芳唠叨了好几次,姚洞洞没理她。一天早上,红芳说要去二虎家要帐,姚洞洞正在干活,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红芳以为得到了姚洞洞的许可,便去了。红芳回来,姚洞洞问她干啥去了,红芳说去二虎家要帐。姚洞洞立刻火了,谁让你要的?红芳咦了一声,你不是同意吗?姚洞洞瞪着眼嚷,我同意了?我几时同意了?丢下东西扑过来,抓住红芳就打。红芳边反抗边号啕大哭。红芳的哭声招来了村民,当中也有二虎。人们上来拉姚洞洞,姚洞洞狠狠一甩,别拉,这婆娘欠收拾,二虎不就赊了点儿东西吗?还能欠下?他竟背着我和二虎要帐!二虎脸一红,劝道,这不怨红芳,不是她提醒,我还真忘了。姚洞洞说,就是嘛,那么几个钱,谁能赖下你的?
这天晚上,凡是赊欠的都来还帐了。姚洞洞说,不急,不急,啥时候有了啥时候还。还帐的都是一脸感激。深夜,姚洞洞在灯下点票子,每点一张,都要捻出轻轻的响声。红芳已经睡了,不时抽动一下,像是做了噩梦。姚洞洞慢慢将手放在她身上,轻轻叹口气。
姚洞洞的经营方式渐渐显出了优势。卖每一件东西,哪怕是一根针,一条线,姚洞洞都要动一番脑筋。
一天,二愣子从供销社买了一个杈子,路过洞洞商店见也摆着杈子,忙问多少钱?姚洞洞说,你都买上了,问这有啥用?二愣子蹲下来,挑选了一番,又翻着眼问,多少钱?姚洞洞说了一个价,这个价比他平时卖的少两块钱。二愣子一听,眼睛就鼓圆了,我上当了,妈的!怒冲冲地走了。姚洞洞嘴角飘出一丝淡淡的笑。没一会儿,慧慧就找上门来。慧慧质问姚洞洞为什么要哄二愣子。姚洞洞说,没有啊,我卖的就是这个价。慧慧骂姚洞洞成心和她做对。姚洞洞说,你走阳关道,我走独木桥,我和你做什么对?真是笑话!慧慧剜着姚洞洞,恨恨地骂,你不是人!
二愣子事件之后,姚洞洞和慧慧由暗着较劲变为明着竞争了。
次年春天,供销社拉回两车化肥。化肥属紧缺物资,而且是供销社专卖。供销社的库房里装满了化肥,但慧慧声称化肥是有指标限制的,并不公开卖,谁家想买,得通过私人关系。姚洞洞起先并没在意,一听慧慧这么说,顿时明白了慧慧的用意。以往化肥确实有指标,所以供销社拉回的并不多,可是今年一拉两车,姚洞洞就很纳闷。他跑到乡里一打听,化肥果然没有往年紧张,但慧慧从乡镇供销社批的是极有限的几袋。姚洞洞一琢磨,想明白了,慧慧背着乡供销社,通过别的渠道购买了化肥。姚洞洞好象突然看见了一把锋利的剑,心豁然一亮。姚洞洞找了马乡长,称想代卖化肥,并再三强调,只是为村民提供方便,绝不赢利。马乡长挺感动,当下和县生产科联系此事。夜里,姚洞洞押着拉化肥的车回到村子。姚洞洞和红芳分头敲农户的门,通知他们买化肥。姚洞洞确实说到做到,不但没挣一分钱,还搭上了运费。
天亮后,两车化肥卖得干干净净。个别拿不出现钱的,姚洞洞就让他们记帐。
慧慧得知这一消息,一下傻了。化肥卖不动不说,若乡供销社知道她私拉化肥,是要给处分的,姚洞洞无异于在她心窝上剜了一刀。
慧慧站在洞洞商店门外,破口大骂。慧慧的头发散着,衣服敞着,她全然不顾,专拣难听的骂。姚洞洞蹲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姚洞洞挺难受,慧慧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慧慧多温柔,多善良,她把什么都给了他。姚洞洞的内疚只是那么一会儿。仅那么一会儿,他的脑子就冷静了。他明白自己的做法损了些,可他必须这么做。
孙关水和孙建国将慧慧硬拽回去。慧慧犹一跳老高,姚洞洞,你不是人!
没一会儿,孙建国领着几个青皮后生踢门进来。姚洞洞一瞧这架势,心就缩紧了。孙建国没念几天书,整天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不仅在村里,而且在乡里也是出了名的混混。孙建国一旦找上门,姚洞洞的日子就要难过。姚洞洞笑问,几位要买啥?孙建国径直走进里间,拍着桌子说,上酒,上菜。姚洞洞拿上一瓶酒,端上两个羊头。孙建国冷笑道,上好酒,上好菜。姚洞洞笑道,我不开饭馆。孙建国猛地将桌子推翻,骂,你不是什么都有吗?我操你妈!
姚洞洞将桌子支好,说,我没说过什么都有。
孙建国骂,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村里搁不下你了是不?
姚洞洞明白若不治住孙建国,这商店是开不下去了。他收起脸上的笑,问,你要怎么样?
孙建国一把揪住姚洞洞的衣服,骂,老子要吃你的肉!
姚洞洞不慌不忙地说,可以,你先放开。
孙建国不明就里的松开手。姚洞洞当着孙建国的面,一刀剁下去,左手的小拇指就弹起来。孙建国显然没防住姚洞洞这一手,一下呆了。姚洞洞捡起血淋淋的小拇指,问,你是煮着吃,还是炒着吃?孙建国白了脸,不言。姚洞洞说,那就炒着吃吧。姚洞洞一转身,孙建国和几个青皮后生兔子样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