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穆鱼坐在铁门前吃午饭。斜对面的桌子上坐着父亲和老罗。他们常在一起喝酒,准确地说,父亲经常请老罗喝酒。他提供的花大雁如此之多,来往的客人都喜欢,最关键的是,老罗要价不高。穆老板对他的捕鱼能力惊叹不已。过去他曾向花街上所有吃水上饭的人收购花大雁,也就是寥寥几条,没下锅就被客人预定完了。老罗能喝,水上人差不多都这样,能喝能睡。老罗喝完酒脸色不变,跟没喝一样,出门的时候看起来比进饭店时还清醒。穆鱼那顿饭直吃到老罗离开饭店,他也放下碗筷去楼上了。
通常母亲都让他睡午觉,哪里睡得着,他觉得这几个月睡的觉多得一辈子都用不完。他爬到楼顶,看到老罗正往花街上走,大中午的阳光白花花地落到他身上,影子在脚底下像个侏儒。他拿镜子去照老罗后背,只敢照照后背。老罗没感觉,继续走,偶尔回下头,又走,穆鱼看见他推开了丹凤的大门。
花街上都说丹凤是扬州人,三年前顺流而下来到石码头。第一次听她说话,穆鱼没听懂,像鸟叫,不过很快就懂了,现在丹凤的当地话比花街人还溜。老罗穿过院子进了堂屋,因为被一棵小槐树挡着,穆鱼觉得老罗是一闪一闪进去的。老罗进了丹凤家,穆鱼觉得应该把这事告诉九果,可是,没灯笼啊,大白天的。
船停在河边的树阴下,九果躺在船头睡午觉。蜷得像只大虾。那女人歪着头倚在船舱上,肩膀露在外面,两腿叉开,应该也睡着了。穆鱼小心地把光照到九果脸上,一动一动地闪。九果没醒,那女人倒醒了,斜着脸往这边看,又笑了。她拍了拍九果,穆鱼及时地又把光送过去。九果坐起来,半天才从屁股后头摸出杀鱼刀。树阴下没有阳光。穆鱼把光圈落到九果的脚前,然后移到船边,停在那里。九果疑惑地看看穆鱼,又看看光圈。穆鱼急坏了,又喊不出声,不得不再重复一遍,这一次他特意照了照九果的脚。九果好像明白了,站起来去踩光圈,光圈一下子跑到前面,他再踩,光圈又跳开。那女人张开嘴笑,拍起了手,也站起来要去踩,被九果阻止了。他跟着光圈踩,上了岸。然后到了饭店旁边的路口。穆鱼赶快跑到楼顶靠路的那边,继续用镜子引导九果。九果跟着光圈走在花街上,逐渐没了兴致,他弄不懂穆鱼如此乏味的镜子到底想干什么。快到丹凤门楼下时,九果终于忍受不了,一转身往回走,刀拿在手里,一道耀眼的白光刺激得穆鱼眼晕,他一屁股坐下来,满头的汗,功败垂成。
他希望此刻老罗能出现在花街上,可是丹凤的院子里只有那棵槐树在动。他的光圈再也留不住九果,他边走边转动杀鱼刀,一道道动荡不安的白光闪过穆鱼的眼。然后九果跳上了船,背对穆鱼躺下了。穆鱼突然觉得没意思,没理会那女人对他的笑,镜子别到身后下了楼。
他在走廊里守了大约一个小时,盯着丹凤的院子都快睡过去了,老罗才从槐树底下走出来。丹凤把他送到大门前,被摸了一把脸才把门关上。穆鱼发现老罗腰有点弓,走路像喝醉了酒,他一路小跑上了楼顶。老罗的腰在上船之前突然就挺直了,他踏上船,九果和那女人几乎同时跳起来。老罗一探胳膊,九果又倒在船头,那女人转身想钻进船舱,被老罗一把揪住,拳头跟着就过来了。穆鱼听到女人的叫声,在安静的午后听起来虚幻缥缈。石码头空空荡荡,九果避到了船角,这次他没掉下水。老罗像上次一样,痛快地揍了一顿老婆。
穆鱼又用镜子引导过两次,九果终于开窍了。他不知道穆鱼的具体用意何在,但明白一定大有名堂,至少也会是一件好玩的事。有一天下午他被穆鱼从船头引到花街,一边跟着光圈走,一边用刀去晃穆鱼的眼。然后他发现,光圈在一个门楼前停下了,不再往前走。他看了看那个门楼,几乎和周围其他门楼没有区别。门关着,一点里面的动静都听不到。他用刀不停的往穆鱼身上照,穆鱼却坚持对着那门楼照。九果不明白,他甚至从门缝往里看,猜测是否有好玩的东西可以顺手带走。但他看到一个光着胳膊的女人在院子里,背对着大门,女人弯下腰来的时候露出后腰上一圈丰腴的白肉。像在洗衣服,又像在摘豆角。九果对这些都没兴趣。
真正让九果明白的,是老罗。他爸走进花街时,他正在跟着穆鱼的镜子往前走,忽然发现光圈没了,他转身去找,看见老罗闷着头往这边走。九果藏起杀鱼刀,贴着墙根低头站着。穆鱼听不见他们父子俩的声音,只看见老罗指点一番,九果就灰溜溜地回了石码头。老罗看见他从花街上消失之后才往前走。
九果的刀对着穆鱼闪一下,他像只猫躲在饭店的墙角,脑袋伸向花街。老罗在某个门楼下停下,一侧身不见了。穆鱼的光圈重新出现在他脚前,一点点向花街移动。九果跟着,接近那个门楼时,他突然转身往回跑,快得穆鱼的镜子都跟不上他。穆鱼看到黑得像泥鳅的九果发疯似的跑向石码头,他没跳上自己的船,也没理会正在船头洗衣服的母亲,九果一个猛子扎进了运河里。
穆鱼在楼顶上坐下来,仔细盯着水面,他想在九果钻出水面的时候就把光打到他身上。可是九果迟迟不露头,应该是很久了,他已经等得心发慌头冒汗。连露肩膀的女人也等不了了,跳下了水。她在水中游了好一会儿,前面不远处露出九果的脑袋。他还活着,向母亲游过去。穆鱼的光圈出现在水面上时,九果已经抱住了母亲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