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她依旧被固定在橱窗里的一个玻璃架子上——看上去就像她自己悬在那儿,要不是那几根故意留下的肌肉纤维,指骨的色泽也细微的有一些差别,说她出自匠人之手,是一个细致的工艺品,也没什么不可信的。
不知多少人注意过,在这个画廊、古董家具店、咖啡馆云集的街区,还有这样一家人体博物馆。青灰色,两层,开着玻璃天顶,光线很明亮。
进来的人依次看完全身人体、内脏系统、循环系统,兴致勃勃穿过绘有器官图案色彩绚烂的走廊,进入第二层展厅,就会看到她站在光束中,指尖并拢,柔和地往下垂着,肩胛骨斜翘,很像背着一对翅膀的天使的侧身。也有人说她像踮起脚尖的女芭蕾舞演员。她的指关节衔接得很好,一点没有矿化变异。但其实,闭馆以后,把她卸下来,就知道明显没有以前光洁了,暗绿的毛细血管一样的东西从骨质内部丝丝缕缕扩散开来。
负责处理她的人,每过几个月,用专用的软布擦拭她一次,涂上防腐的药剂。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轻的医学博士了,把她从一堆杂乱的肢体中找出来,带回医学院,花费不少功夫,把她制作成现在这样。这个人也是年轻的,来这家小小的人体博物馆刚一年,手势温和细致,看她的眼光也有些特别,好像她挺值得爱抚。
和别的展品一样,她也有一个独立的说明,刻在钢制的牌子上。
“上肢”。
如今,她就以“上肢”的形式存在着。
她出生时,家中已没有像样的家具,不过仍由祖母作主,沿袭有钱时候的习惯,请了人给她拍周岁照,还悄悄请人给她排了八字。
“金木水火土,样样齐全。”此人在纸上写算半天,连连说,“此命好,此命好啊,在家帮父母、出门帮丈夫呢。”
祖母喜孜孜拿出金镯给她戴上。周岁照上她被面容疲倦的母亲抱在胸前,右手腕上的确有只镯子,但是等她长大后并未见过。丢了的也不仅是这只戴过,却没有戴过印象的东西。反正每年都会不翼而飞掉一些东西。
父亲对同居一屋擅长搬嘴弄舌的兄弟姐妹毫无办法,只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帮着训斥母亲。看多了母亲暗暗饮泣,发着高烧也没人端一口水,她从小不喜欢这幢住过很多代人的老宅子。她也不喜欢春熙弄,憎恨这里的狭窄阴暗,憎恨地上墙上到处孳生的霉花,偷懒把脏水泼到路上的邻居。
其实过去住春熙弄的都是殷实人家,房子虽旧,但很结实,院子里残存的石块,依稀还有几分假山的轮廓。可是,在她看来,晒不进太阳的春熙弄是黑的、冷的,进出的人虽客气地打招呼,心里却藏着一个更黑、更冷的屋子。不是这样,十五岁的时候她也不会走了。
母亲刚查出来得了肝硬化,她就决定走了。依旧每天早上去学校,放了学去医院照顾母亲,小心不露破绽,直到四个半月后母亲去世。
母亲断七那天,她偷拿了办丧事剩下的钱,怕父亲找,舍近求远,从邻市上了火车。车开了,正是晚饭后天将要暗下去的时间,她看着车窗外滑过的站牌,松了口气——她成功地从春熙弄走掉了。第二年,父亲不知从哪儿听说她在长白山开参茶店的表哥那儿,赶到东北,却扑了个空。对春熙弄来说,她整整消失了二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