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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下午快五点的时候,孩子们陆续来了。米歇尔一共邀请了六位朋友,四个女孩儿,两个男孩儿。她为他们在院子后面的花园里放置了一个折叠式的木餐桌。还是初夏,天气清爽,在背阴的地方还能感到一丝丝凉意。她本想为他们准备一些零食、冰淇淋和果汁汽水,但后来她突发奇想,觉得应该打破常规,因为孩子们一定更喜欢像大人那样地被对待。所以,她准备了茶点,这些茶点是她昨天特地驾车到“汉斯烘焙店”订好、今天上午又去取回的。她还为孩子们的聚会特地选购了一套新茶具,她给孩子们准备了不同口味的红茶、鲜奶和方糖,还有一小碟切片酸柑。此外,他们有一个巨大的果盘,米歇尔亲自搭配色彩,她选择了紫色的葡萄,红色的草莓、黄色的香蕉和青色的苹果。当丈夫帮忙把她新买的印着土耳其条纹图案的餐巾在桌子上铺好的时候,她感到心满意足,确认孩子们会喜欢这种新鲜的风格。她没有猜错,当孩子们在餐桌前落座时,他们带着好奇的喜悦打量着桌上的食物和摆设。他们像是参加下午茶聚会的一群小绅士淑女。

为了保证派对的顺利进行,杰森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楼上,但她会不时上去陪他一会儿,否则他会闹着下来找她。她和丈夫尽量让小客人独处,不打扰他们。他俩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来来去去地忙碌,因为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准备。她坐在客厅的餐桌那儿削两棵西兰花。在她低着头的时候,她能感到阳光和阴影正在走廊上无声的移动,花朵正散发着清新的香味,她能听到树在风里轻轻晃动,草叶微微颤抖。天气和周围都很美。她偶尔抬头看着在阳光下端坐在桌子那儿的孩子,他们看起来也很美,和一切鲜艳的色彩相得益彰。她想到女儿终于长大了,她本可以出去走走了,但她又有了杰森。这样一个家,她如果离开一天都会心怀愧疚。有时候她累得要命,却不能走到某个房间里去,独自在里头呆上一会儿。那样的话,她的孩子会找她,公婆会责怪她,她丈夫会以为出了什么事儿……

她扫了一眼丈夫,他穿着一件格子短袖衬衫,正在厨房里准备烧烤用的材料。他用一个小排刷在鸡翅上涂抹腌肉酱,然后再涂上薄薄的一层蜂蜜。他干得十分专注,就像正在进行一项重要的工作。他看起来无可挑剔:尊敬妻子、疼爱孩子、重视事业,认真尽责地履行他的每一样义务。但她总感到在这一切背后,隐藏着一种男人的自以为是,一种把女人当作家庭附属品的傲慢。他到美国读博士那年,她也获得了留校读博的机会,但她放弃了她的机会。当她为是否要第一个孩子犹豫时,有一天,他对她说:“你自以为你搞的那个文学很重要,它和孩子相比,什么都不是。你可以去问任何人,一个女人的才华重要还是她的孩子重要?”这也许只是他一时气恼说出的话,但她很多年来一直清清楚楚地记着。这句话当时让她流了很多眼泪,现在仍然让她伤心。她很清楚,如果当时她选择了读书而不是生下孩子,他会毫不迟疑地离开她。这就像她心里的一道阴影,笼罩着他们风平浪静的生活。生下米歇尔之后,他说家里必须有个人照顾孩子。他说这句话时,已经把她的角色界定了。或许,他就是她朋友所说的那种“想当然”的人,他的学历并没有改变他保守、充满偏见的思想。

她把切好的菜端进厨房。晚餐是烧烤,但他们得给孩子们另外准备一些蔬菜和汤。现在她站在水池边清洗做汤用的西红柿,她很高兴一件工作之后还有另一件工作,她害怕坐在那儿陷入没有节制的回忆和遐想中去,尤其当那个人就在眼前。她看见丈夫把涂好腌料的香肠、鸡翅整齐地摆放在铺着锡箔纸的大盘子里。当他偶尔干家务活儿的时候,他脸上就有一种孩子般的认真神情。那张脸有点儿消瘦,但眼睛却闪烁着神采 - 因事业不断发展而获得的自信使他神采奕奕。丈夫比求学时代英俊了,那时候他被生活突如其来的负担压坏了,显得单薄、憔悴,尽管他不常对她发脾气,但他脸上总带着一种气闷、执拗的神情,他的眉头似乎随时准备皱起来。也许,当时她的脸上也是这样一副神情,他们执意要把对方拖到更深的、令人喘不过气的苦恼中去,彼此怨恨。米歇尔出生之前,他们因没有孩子而争吵,有了她以后,他们又因为孩子而争吵。终于,他博士毕业了,继续留在华盛顿大学做博士后。他们最困难的时期结束了。三年后,他们来到圣安东尼奥,丈夫谋取了教职,也是在这一年,他们带着四岁多的米歇尔回了一次国。

她记得家里人看到米歇尔时候的欢喜,还有他们惊诧的表情:他们不大相信这是由她一个人抚养大的孩子,因为在他们的记忆中,她是个完全不顾家的女人,她爱玩儿、抽烟喝酒、耍脾气、有一堆性格怪异的写诗的朋友……因为米歇尔,大家对她刮目相看了,似乎她终于浪子回头,明白了身为女人的真谛。真的,和家里那些孩子比,米歇尔显得多么彬彬有礼,多么见多识广,她像个小大人一样和大人们对话,质疑他们那些顽固的习惯,提出他们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当大男子主义的公公向婆婆吵吵嚷嚷地发号施令时,米歇尔告诉他:“爷爷,你不应该对女士那么粗鲁。”她把这句话翻译给公公听,公公竟然脸红了,他说:“肖肖,你是个美国孩儿,不懂得咱中国的规矩。”但米歇尔接下来的话让他无话可说了,米歇尔说:“爷爷,无论在哪个国家,都应该尊重女性。”那时候,她真觉得自豪,似乎几年来的辛劳、牺牲都有了回报。

她看着围坐在餐桌那儿的孩子们,他们谈话时的表情有点儿故作严肃,但很可爱。他们在深绿色的草坪和树盖下显得异常鲜明,他们的年少把一切都照亮了。她随意地听着他们的交谈。

那个唯一的华人女孩儿说她和父母不久前回去了台湾,当父母和台湾的亲戚交谈时,她什么也听不懂。她说她只会三个中文字,就是她的名字 - 冯思媛。米歇尔对其他人说:“但是,克芮思打算在中学的时候把汉语作为选修外语。对吧,克芮思?我告诉她,到时候她一定会犯头疼。我的汉语是跟着妈妈学的,啊,痛苦的经历!”

“也许吧,但我觉得这对你们来说不是大问题,因为你们从父母的基因里,已经继承了对这种语言的敏感度,我相信这一点。”一个小男孩儿一本正经地说。他长着一头亚麻色的柔软头发,让人很想去抚摸。

“你相信什么都可以通过基因遗传吗?”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孩儿问他。

“不能说一切,但很多都可以,包括习惯,不仅仅是人类,生物界简直有太多证明了。”

“但我不确定我是否能学好,”那个叫克芮思的华人女孩儿说。“我真有点儿担心。”

“不试就永远也不知道。我打算选德语,他们说那家伙超级沉闷。”另一个男孩儿说。

……

这时,丈夫说“看看他们”。他说话时抬了一下手,那只手里抓着的鸡翅忽而掉落到地上了。他吃了一惊,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就像一个闯祸的人面对着目击者一样。她赶忙说“不要紧”,就把鸡翅膀捡起来拿到水龙头底下冲。这让她想起某个冬天的事。那时候米歇尔只有一岁多,他们住在离学校很近的一个学生公寓里,他们的套房只有五十多平方米。她记得那是一栋很旧的公寓,房间的墙壁是已经退了色的淡苹果绿,厨房里贴着黄色的瓷片。那天晚上,天已经黑了,他们还没有做晚饭。等她终于把女儿哄睡、放进客厅的婴儿车里后,她悄无声息地走进厨房。他正在厨房里剥青豆,当他抬头猛然看见了她时,他的右手可笑地、不受控制地扬了一下,把盛着豆子的碗碰翻了。豆子撒了一地,女儿听到响声惊醒了。她于是又和他吵起来,地上的豆子、女儿尖厉刺耳的哭闹声、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怨恨和相互伤害的强硬,这一切使生活露出了邋遢、失控、没有希望的丑相。她仿佛突然之间吓坏了,她大哭起来,并且用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头,像个疯子一样反复说着“不行,不行,我再也受不了了”。那时候,让她悲痛万分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对自己的痛恨。他们总是吵,可以因为任何事争吵……

她说:“我们也喝点东西歇会儿吧。”

“好,等一下,我把这几个弄完。”丈夫说。

她把餐桌擦干净,给自己和丈夫每人倒了一杯葡萄汁,等着他。过后他们坐在那张餐桌前喝着果汁,做短暂的休息。她今天涂了口红,穿着料子柔软的衣服,衣服上洒了香水。他们喝着饮料,谁都没有说话。她又开始焦虑,当他们单独相对、被沉默笼罩着的时候,她就会感到这种焦虑。她又朝孩子们那边望过去,孩子们仍然像水果糖一样鲜亮、甜蜜,可她感到草坪上的光正在悄然暗淡下来,树看起来更加浓绿。

她没话找话地对丈夫说:“那个华人女孩儿叫冯思媛,我不记得她以前是否来过。她父母是台湾移民。”

“冯思媛。”他假装感兴趣地重复着,“我没见过她,也没听肖肖说起过。”

“我也不记得了。应该是第一次来,可能是肖肖结识的新朋友。”

“我倒希望她多结交一些华人圈子的朋友。”他说,看了一眼他妻子。

“我觉得这就顺其自然吧,看肖肖自己的喜欢。”她说。

“你说得也对。”他说。

接着他们又不说话了。

“你听见杰森在上面喊叫了没有?”过一会儿,他笑着问她。

“太忙了,没有注意。”她说。

“两个老人家一定被他折腾得不轻。”

“我喝完就上去看看他。”她说。

他“嗯”了一声,又问:“你这条裙子是什么时候买的?我好像没见你穿过。”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穿过很多次了。”

她迅速喝完杯子里剩下的果汁,跑到楼上去了。

很快,黄昏来临了,她把院子里和走廊上的灯都打开了。孩子们在米歇尔父亲的带领下在院子里开始烧烤。她把茶壶和剩下的点心收拾起来,把草坪上那张餐桌重新布置了一下。她来往于厨房和院子之间,为烧烤的人们运输材料和工具,同时还要照顾她的蔬菜和汤。她不时听见孩子们的笑声和小女孩儿发出的尖叫声,在这中间,她也听到丈夫在高声说话(讲解或命令)。最后,孩子们把烤肉放在大盘子里端上了餐桌,她也把她做好的沙拉和汤端上来。吃饭的时候,她和丈夫不愿打扰孩子们,只是在客厅里匆忙吃了一点儿面包,喝了一小碗汤。因为忙碌,她一点儿也没感觉到饿。她吃的心不在焉,随口答着丈夫的话,过后就忘记了他们刚才说的什么。她倒不时想起朋友对她说的话。曾经,连他也想和她结识,他这么说只是恭维她还是真的?她心里仿佛涌出一股快乐的暖流,流到她的脸上、四肢。这不过是女人的虚荣心吧?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她的确会觉得更幸福。

孩子们吃完后,她又一次收拾了餐桌,给孩子们分发碟子和叉子,把生日蛋糕送过来。蛋糕是她几天前去订做的,那时候米歇尔已经确定了要邀请的朋友名单。因此,除了在蛋糕的中间用小红莓酱写着“米歇尔生日快乐”的字以外,在蛋糕的边缘,她还让蛋糕师用巧克力刻上六个参加派对的孩子的姓名的两个开头字母。当蛋糕摆在孩子们面前的时候,对每个孩子来说都是一个惊喜,他们发现了自己的姓名缩写。那一刻,米歇尔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她对母亲抱以感激的微笑。她也对米歇尔由衷地笑了,因为她终于如释重负。孩子们唱起了生日快乐歌,当米歇尔在吹熄蜡烛之前许愿的时候,她不禁在猜想这孩子会许下什么样的愿望。她也想到她在去年生日时许下的心愿,那不是关于她个人的,因为她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可特别期望的。但米歇尔和丈夫都在等着她,于是,她不得不许一个愿,她许了一个最普通的愿望:希望自己的父母和孩子都身体健康。

摇曳的光亮突然消失了,她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火焰熄灭的焦味,尖细、辛辣、稍纵即逝。米歇尔已经吹熄了八根蜡烛,而她刚才又跑神了。

“妈妈,麦克的叉子掉地上了。”她突然听到米歇尔喊道。

她急忙应道:“我再去拿一个。”

于是,她接过那个戴眼镜、要学德语的小孩儿递过来的叉子,那上面粘着奶油、果酱和草屑。她拿着叉子快步朝厨房走去,又听见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多一盒餐巾纸。”

一切收拾完毕之后,孩子们在后院的草地上坐下来,围成一个圈,因为那个栗色头发的女孩儿说她知道一个有趣的游戏,可以玩一玩儿。当孩子们玩游戏的时候,她在厨房里刷洗所有的餐具,丈夫忙着把一些剩下的食物分装到盒子、袋子里储存起来。她打扫了厨房,把地板拖了一遍。最后,他们走到客厅里,把给孩子们的礼物拿出来,分成六份,放在餐桌上,那些礼物是她前天就买回来包装好的。她看看表,将近九点半了,离他们和来访孩子的家长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她松了一口气。终于,她看到第一辆来接孩子的车停在了她家门口。孩子们陆陆续续地走了。接着,米歇尔把孩子们送给她的礼物从书房里搬出来,全部堆放在餐桌上,开始拆看礼物。她收到的礼物包括泳装、旅行包、挂饰、唱片和书。米歇尔评价说,没有人让她失望,所有这些礼物都是她喜欢的。

她和丈夫、米歇尔三个人坐在餐桌那儿,她有一种紧张之后的松懈、疲乏,眼神有点儿发怔地望着他们 – 那两个人正精神抖擞地、节奏很快地说着话。每当他们一起坐在餐桌前的时候,她总感到女儿真正关注的对象只是父亲。她会和他讨论一些问题,看起来他们之间会有很多争执,但这正是亲密、相互信赖的表现。现在,小女孩儿那双清澈的眼睛正满怀期待地盯着父亲(她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在谈论什么)。他们像一对特殊的恋人,各自沉浸在饱满、充满活力的自我世界里,他们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冲到外面、奔向未来,而且,他们都同样地忽略她。 她那双眼皮沉重的眼睛从一旁看着他们,心想,她的生活就是这样度过了,有些东西白白浪费了,她打消不了这个令人丧气、苦闷的念头。她觉得如果谁告诉她她应该满足于现在的幸福,她会生气,她觉得谁也没有资格这么说。

她有点儿不舒服,头脑昏沉,她竭力打起精神,抓住他们交谈的内容,总算弄明白了女儿正在谈论她的野营。

“还有两天我们就出发了,可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呢。”米歇尔说,摇着头。

“你需要准备什么呢?”做父亲的很洒脱地说。

“太多了,爸爸。要知道,我们要去野外,有很多必须带的东西。防水的鞋子和衣服啦……”

“你有呀。”她插进来说。

“我知道,妈妈,但是我不知道你把它都收拾到哪儿去了。”

“你今后应该收拾你自己的东西,这样你就知道哪些东西放在哪儿。”他说。

“我也想这样,可是妈妈害怕我把东西拉的乱七八糟。”

“我会帮你找出来的,还有其他需要带的东西,你学校以前发过一个单子,我还放着。”她说。

“太好了,妈妈。”女儿说。她随后跳起来亲了父亲和母亲一下,说:“我今天真的很高兴,谢谢你们,大家都玩儿的很愉快。”

“主要应该谢谢你妈妈,东西都是她准备的,计划了好几天。”

她笑笑,想说什么但没有力气说了。

“到时候提醒我别忘了带相机。”女儿说,“其它还需要带什么呢?”

“防晒霜,防蚊贴,一些常要药,”她竭力地想着。

“总之尽量轻装上阵,肖肖,一些不是很必要的东西就不要带。”他说。

她有点儿厌烦他那种轻易说话的腔调,仿佛因为他不用操心这些鸡毛蒜皮,鸡毛蒜皮就完全不重要。她最后说:“你们都不用管了,我会收拾好的。”她现在只想早点躺到床上去。

这时候,杰森他们从楼上“轰轰隆隆”地下来了。小男孩儿看见一大堆漂亮的礼物盒子,立即兴奋地扑上去。于是,在他和姐姐中间发生了一场战争。最后,米歇尔毫不客气地把她的礼物都抢走了,只留给弟弟两三个空盒子。小男孩儿对盒子也很满意,况且那上面还有一些折成花朵的彩色缎带。他坐到妈妈腿上抱着盒子起劲儿地玩起来。 米歇尔到楼上她自己的房间去了。丈夫逗了杰森一会儿,也到他的书房里去了。她抱着杰森坐在餐桌那儿。两个老人现在总算解脱了,他们打开电视,熟练地调到每天看的中文台。不知道为什么,电视的噪音也让她感到生活的空虚和灰暗。

她想哄杰森睡觉,但老人告诉她,杰森下午睡了一大觉,这会儿还不想睡。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麻木地陪着儿子玩耍,尽量耐心地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他总算对盒子厌倦了,于是她抱他到洗澡间,哄着他洗漱。他好不容易同意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去,要求妈妈给他念了一会儿书。他睡眼朦胧了,她于是把手里的书放在一边的小桌上,侧身躺下来,躺在他的旁边,一只手轻柔地、有节奏地拍着他。她闭上眼哼着歌,后来意识到这是她母亲经常哼起的歌。她看见她(她很久不见的母亲)又站在那昏暗的厨房里,墙壁已经被油烟熏黑了,高大的三角架上放满了她的工具,那是各种各样的锅,各种各样的装盛食物的罐子和铁皮盒子、玻璃瓶子,母亲站在那个生了锈的铁架子前面,仿佛她就一直站在那儿一样。她讨厌那种生活,被调味料、油烟和三顿饭埋没的生活,缺乏思想和冒险的生活。她为母亲惋惜,她批评母亲围着灶台转了一辈子。可在她接受了那些新观念、新思想以后,她又返回了母亲的生活。一层雾蒙上了她的眼睛,她想念母亲,心里有说不出的忧愁,仿佛命运沉闷的循环注定要把她绑在它们的轮子上。

她要想点儿快乐的事,快乐……于是她就想她的朋友,他聪明、善感的谈吐,坦诚的风度,与她的世界格格不入、却让她感动的他的小说。她把他们见面时的许多细节重新回忆一遍、两遍,她确定自己喜欢他,她为什么就不能喜欢他,像喜爱朋友那样喜欢他呢?也许她只是喜欢成为他,他的生活不就是她曾梦想却永远无法接近的生活吗?他是她在另一个时候、另一个世界的影子,是她给自己画过的像。而在她自己的生活里,很多东西是白白浪费了,很多东西……她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最终她只是生活在别人的生活里,那就是她存在着的唯一意义。如果回到过去,她不会选择这样的生活,它根本不是生活,是消磨。可惜那个人也走了,他们很可能不会再见面了。人生就是这样,美好而快乐的时候总是稍纵即逝,可呆板、一成不变的东西却一直持续着,让人变得邋遢、麻木,带走了他们的热情和幻想。他不是为她惋惜吗?他说:你把我们衬托得都像傻瓜。她多么感激他这么说,又多害怕他提起过去的事。她不敢回想那个时候 – 美好的青春时代,可她的记忆自然而然地跑回去了。一群年轻热情的人住在某个山顶旅馆里,他们喝着酒,谈文学、艺术、爱情,激动地说起自己喜爱的和反对的东西,老喜欢引经据典。他们从旅馆走出去,决定走到外面寒冷的雪地里去,因为那时的月光非常清亮。他们勇敢地在积雪的山道上走着,谈论着诗歌,诗人,以及他们并不了解的生活。一个女生说:“夏天曾经很盛大”……那时候的生活是一团热气腾腾,她看不清它,但知道它灼热、洋溢着快乐,它变成一颗越来越远的星星,正在熄灭、死去。对于现在、未来,过去就像是一个梦,对于人生,青春就像是一个梦。她昏昏沉沉地想着,这是真的吗?诗人说的是真的吗“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阿多尼斯,谁说起了他的名字?为什么有人知道她曾热爱过的诗人、说出了他的名字?孤独是神圣的,是一座花园。哦,是有这么一座花园,就在她的窗户底下,黑漆漆的、覆盖着夜色。花园里曾经鲜花盛开,但她现在走进去,会看到什么呢?一座荒废的花园,残存着枯败的爱情、荒芜了的梦、化成了泥土、消失不见的女人……啊,她觉得自己老多了,甚至记不起年轻时候的样子了。浑浊的记忆之流要把她卷走,她脑海里氤氲着想象和记忆缠绕在一起的雾霭……她的意识仿佛还在顽抗,她想挣扎着爬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但疲倦让她失去了意志。最后,她躺在儿子的小床上、靠在他幼小身体的一侧睡着了。

2013年2月28日于休斯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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