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毡帐中的拓跋青石将裘衣脱下扔在一张躺椅上,躺椅是他从中原带回来的,部落里别说椅子,小蝇床都没有几座,瀚海上没有大的树木,唯有的几处灌木丛也只在瀚海最东部,木材自然是少的,帐中心的火坑里燃的也是晒干的牛马粪,这东西没多少热量,好在耐烧。
拓跋青石随意拽过一张干牛皮坐在火坑旁,将地上一把没有刀鞘的长刀横在膝上,手指在上边随意的弹着,眼神迷离的望着眼前的火堆。
刀身很是厚重,手指弹在上边发出沉闷的若有若无的低音,刀上连个花纹没有,甚至刀身上还有些粗糙的凸起颗粒,显见制刀工艺先进不到哪里去。刀身起手处,刀刃内凹,紧接着便是一个向外凸的夸张的弧度,一直延伸的刀尖。就这刀的厚度,这哪里是刀,分明是开了刃的半块铁门板。
这就是拓跋部最勇武的战士黑蜂十骑所用的单手刀,拨风刀。看着这刀恐怕大多数人的想法就是难看,大,重。但是看看那刀前段向外突出的刀刃,那本该斧头才有的夸张弧度,要是有人能使的来这把刀,并且用的灵活,那这重八十八斤的开刃铁板就是柄杀戮的机器,一刀下去穿多厚的甲都没用。
这刀凶归凶,可也得有人使得了啊,要不也就是个分量不小的铁疙瘩。瀚海子民常年与天斗,与地争,过的就是渴饮血,饥食肉的日子,而且瀚海生存环境恶劣,冷热无常,再加上子民常年食用血肉之物,体内血气充沛,精力旺盛,表现在体外就是力气大,而且大的吓人,寻常妇孺背个一二百斤的东西也不成问题。
但即便如此,黑蜂十骑鲜有满员,能维持五六之数已属不易。要想把那柄八十八斤的拨风刀在马上运用自如,哪有那么容易,要知道寻常的马上用刀十斤精铁都是用不了的。
拓跋部好歹也有上千口子族人,但却连十个黑蜂凑不齐,除了人,还有就是马的原因。党项马天下闻名,一匹好的党项马在中原之地能换一处大宅子,千金难求。而黑蜂座下的战马,都是未经阉割的公马。懂马的人都知道好的战马都是骟马,就是阉割掉的,性情比较稳定。但是黑蜂坐骑,全部选择高大的公马,不做阉割,性情爆烈,一般人别说骑,靠近都不行,而且喂食血肉,强壮凶悍异常。
生食血肉的马,哪里还算做马,那是凶兽,虎豹都近不了身的。拓跋青石幼时在父亲拓跋次赤怀里,就曾亲眼见过叔叔拓跋思鸿,如今黑蜂的队首,那匹唤作青头的大黑马,跟一头瀚海背纹虎打斗,背纹虎好歹是瀚海上数一数二的凶物,但是一个照面都没顶住,让拓跋思鸿的那匹黑头一个人立按到地上,不等爬起来,便让青头狠狠咬住喉咙,咬喉咙都是食肉凶兽的路数,但是那匹唤作青头的马就是真真咬断了那头背纹虎的脖子,就当着众人的面,将那头背纹虎的血吸了个干净,连身子都让连毛带骨头的生生吞了大半。
这么多年过去了,青头那岑白岑白流着血的大板牙,还是清晰印在拓跋青石脑子中,记得自己当天晚上还尿了裤子。
想到这,拓跋青石嘴角在火光的映照下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拓跋思鸿,思鸿,鸿雁之思,这可是族里少有的文雅名字,可自己这位族叔还真不是什么文雅的人,甚至跟文雅俩字根本不搭边。前几年认了疯子做义子,疯子那一腮棒子大胡子估计就是从他这学来的。
他原本不叫这名字,这思鸿的名字据说是抢来的,抢的是一个大老远跑来党项贩马的人的。那人姓牛,叫牛思鸿,祖上本是书香门第,到他这一代家道中落,没法子只好做了这贩马的营生。当时自己这族叔不知发什么神经,估计是听人家思鸿,思鸿的,挺好听的,就让人家改名,自己来叫。你想,这名字都是父母起的,在中原随意改名字那就是最大的不孝,这牛思鸿哪里肯,怎么着都不行。
结果让自己这叔叔按在地上劈了啪啦就是一顿海拳,揍得那叫一个惨,哭着喊着,自己再也不叫牛思鸿了。
然后自己这叔叔就问,“你叫啥,”
这牛思鸿,鼻涕眼泪一大把,“拓跋大爷,你说小的叫啥,小的以后就叫啥”
拓跋子民,用中原话那就是蛮夷之民,风化不通的大老粗,而自己这叔叔更是大老粗中的大老粗,抢名字这事他都干的出来,起名字,他哪会啊。刚好看到跟前一头母牛“啪”的拉了一大坨便便。
就装模作样捋了把胡子,很是自得的道“你以后就叫牛一坨吧”
从此牛思鸿变成了牛一坨,而自己叔叔也就成了拓跋思鸿。
而那牛一坨打那之后也成了自己部落唯一向外贩牛马的主顾。
“生蛮,”生蛮是拓跋青石的小名,部落里以蛮为尊,以白为贵,所以青石又得了个生蛮的小名。
族里能这么温柔喊自己小名的只有自己的母亲,自己父亲拓跋次赤唯一的妃子。
拓跋青石从不知是什么毛皮做的褥子里钻出脑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瀚海白毛天的早上冷的异常,没有起身,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重新拨旺火坑的女人。
母亲是中原人,是和亲过来的,自己父亲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成了中原与党项和亲的对象,娶了这么一位漂亮温柔的女人做妃子。
当然,之后中原需要一位质子,自己也成了那位质子,或多或少与这有关系。
自己父亲,那个外表粗犷内心缜密的男人,只有自己母亲一位妃子,这种行为本身就是被部族所诟病的,瀚海上的男人,有个三妻四妾的很正常,甚至细封部落的老首领,有二十几位妃子,儿女过百。自己父亲在瀚海上算是异数。瀚海上生存环境恶劣,孩子很容易夭折,男人多娶老婆也是没办法的事,部族要生存,血脉要延续。
但是自己母亲不算别的,只论美貌就对得起父亲的坚持。别人不知道,自己是知道的,自己母亲美貌在嫁到瀚海前在中原是出了名的,而且身份不低。瀚海很大,草原很广,整个党项在草原上也不算大的部族,所以中原和亲,自不会选取公主这等身份的,但是自己母亲虽没有公主的名分,但是身份却比一般的公主要高的多,论起来,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权利最大的女人,自己应该喊她姑奶奶的,对,是姑奶奶,中原是这么论辈分的。
女人转身看见拓跋青石醒了,笑了笑,起身把椅上的大裘在火坑边烘着,只这个动作便让打小离开部落,在中原独自待了十年的青石心里暖融融的。
在母亲的帮助下,穿好烘暖了的大裘,母子二人走进主帐。
帐内火坑旁,有个妇人在烤着一只乳羊羔,从流出的金黄油汁来看,显然已经烤了不短的时候。拓跋族人是不计油腥的,哪怕是大早上。
甚至许多族人常年生食血肉,为的就是保持体内血气旺盛,维持健壮有力的躯体。部落里许多五六十岁的老人还体壮如牛,不得不说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火坑旁一约莫四十岁的男子席地而坐,胸前半开的袍子露出强壮的胸肌,不同于其他部落男子胡子蓬松,男人收拾的很干净,蓄着小胡须,看见青石母子进来,笑着站起身来,牵着青石的母亲跪坐到其身边,用金刀削下一片片已经金黄流油的嫩羊肉放于其身前的银色盘具里。
地上铺着厚厚的长毛白牛皮,这长毛白牛也是瀚海特有的物种,毛长而浓密,其皮子铺在地上,能隔绝冰冻的地表所传来的寒气。
虽然有十年的时间没有席地吃饭,拓跋青石还是能很自然的跪坐,只是吃相没有其父亲文雅。顺手撕下一条羊腿,也没沾青盐,一口下去,满嘴酯香,舌尖在唇下打个卷,便把一滴挂在唇角的油汁卷回嘴里。
拓跋次赤看见儿子的吃相,满意的点点头。
未等拓跋青石将一条羊腿入肚,毡包外边传来一连串笑声,
“哈哈,我青石侄儿回来了,青石,青石”
笑声很爽朗,洪亮,震的毡包顶的雪沫子刷刷的往下溜,伴着一股子冷气,一个身高两米多,膀大腰圆的壮汉就进了毡包。
作为拓跋氏一族之长的拓跋次赤的毡包,自然不会笑,但是这人一进来,让人感觉整个帐篷空间一下子缩减。
来人进来后,眼神一下子盯在了已经站起来的拓跋青石身上,上下打量一番,眉毛立马皱了起来,一边摇头一边走上前来。
二话不说,一记炮拳,直冲青石肩头而来。
拓跋青石看似身材欣长,在来人那魁梧的身子前更显得单薄。
拳未至,劲风先袭。
拓跋青石双脚略撑开,在对方硕大的拳头已经贴上肩头肉瞬间,肩头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向后耸动,然后又瞬间顶回,体内不可闻的海潮声随之涌动。
“蓬。。”虽然用了巧劲,但是拓跋青石也接了这一记重拳的七八分力道。
依旧没有起身的拓跋次赤看见青石的这个动作,眼神微微一亮。
“好,不亏是我拓跋思洪的侄子,就是这身板太纤弱,跟个娘们似的,改天叔叔给你整几条背纹虎鞭,好好给你补补”
能拥有这么洪亮嗓门,见面就能用拳头砸人的,自然是拓跋青石的叔叔,黑蜂现在的,拓跋思鸿。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拓跋思洪上前给了拓跋青石一个熊抱,厚厚的手掌狠狠在其后背拍了两下。
“苦了你了,孩子”
而拓跋青石的母亲听到这句话眼泪也差点夺眶而出。在其丈夫拓跋次赤攥住她的手后,才强忍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