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尿酸这个东西真是上帝给整形医生的礼物,太舒服太赚钱啦,而且还没什么风险,过半年就要重新打,就算没打好也可以消掉。
吃完火锅,小唯把丁圆圆送到了小区对面的街边。她没有回家,在过街天桥上站了很久。天桥下是双向六车道的主路,来往的车灯形成了一条游动的长龙。从她十几年前来北京上大学开始,她就喜欢站在过街天桥上面和立交桥下面,听车流声,这么多人、这么多车,都和她没关系,都管不着她,让她觉得很自由,能让她静下心来想事情。
美人沟医院的经历让丁圆圆意识到整形是个圈子,圈子里的人惺惺相惜,联络有亲。她先遇见董尧,再见到小唯,两个人互相认识。她一下午见了丁迅,再见贾一澜,两个人居然是夫妻。他们都很留意别人的脸,他们不是被开刀就是给人开刀。他们互相了解,互相懂得,互相说的都是丁圆圆完全不懂的“江湖黑话”。而丁圆圆不属于这个圈子。
其实,媒体也是个圈子。圈子就那么大,圈子里的人到处跳来跳去,故事传来传去。他们提起来圈里的某个人,就好像他是周杰伦或者什么国家领导人,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喜欢把圈子外的人说成大众,好像他们自己是圣贤或者贵胄。丁圆圆也不属于这个圈子。
更糟糕的是,她不想进入任何一个圈子,她没兴趣。她不属于。这种不属于又让她觉得有点凄凉。
丁圆圆二○○一年本科毕业,心理学专业,毕业后考到了四大审计事务所之一,整天做的事是到全国各地的企业里去查账。那不是适合她的工作。后来,她做过几天人力资源,职位是团队建设主管。她读了MBA,在公关公司做过一段市场推广,做得并不好,于是放弃,作为志愿者跑到毛里求斯教了一年汉语。后来她开始做公益,在一家基金会,主要工作是为贫困残疾人安装义肢。再后来,一直为一家个人基金会工作,老板就是她现在杂志社的老板帕梅拉。汶川地震期间,她代表这家基金会去了四川,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多,进行灾难后心理干预,筹建希望小学,还在临时的学校里教过书。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那时候全国人民一起为四川流了那么多眼泪,现在都忘了。丁圆圆有时候以心理学家自居,可是做不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她在工作中,与受助对象相关时尚能做到勤勉用心,可是公益事业也涉及利益,与地方打交道的时候她却清高又意气用事,给帕梅拉惹了不少麻烦。她越来越倦怠,也开始思念灯红酒绿的城市生活,于是带着些壮志未酬的挫败感和对帕梅拉的愧疚回到了北京。
回北京做什么,让她迷茫。她的经历和背景,看起来丰富热闹,可是对于她再就业帮助并不大,甚至成了障碍。她对公益心存幻灭感,不想再涉足。年届三十,这个年纪的人,如果毕业后一直做同一份工作,应该已经有了五六年经验,是成熟人才了,可是她做过的各种事都浅尝辄止,缺乏连续的经验,而且频繁换工作的经历说明她是个不稳定的人。经济危机余波尚在,多数行业并不景气,至少没有谁迫切需要丁圆圆这样一个人。随便找一份平凡的工作虽容易,她又有所不甘。她一方面觉得自己把青春年华奉献给苦难人群,事迹可歌可泣,不该沦落到如此下场;一方面又为自己临阵脱逃、不能坚持到底而羞愧不已。她常常心浮气躁,气急败坏,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的。 可是,她又勤于自省,每次言行不妥之后的反省,又会让她陷入自我贬低、自我否定。就这样,她寒热交攻,内外交煎,过得纠结万分。
正在这时,帕梅拉又找到了她,请她到自己新收购的杂志社去工作。
帕梅拉和她的丈夫詹姆斯出生于内地,发家于香港,后来都入了美国籍。他们五十多岁,实现了财务自由。目前詹姆斯在中国主要做电厂投资,帕梅拉打理他们的慈善基金会,同时也做些自己感兴趣的小生意。 她最近成立了一个传媒公司,收购了一家女性时尚杂志,正处在整合过渡期,准备到新的一年开始改版。
帕梅拉由普济天下的观音菩萨变成了穿普拉达的女魔头,让丁圆圆有点吃惊。更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帕梅拉还愿意接纳她。她认为自己跟地方关系搞僵,一定令帕梅拉失望,所以回北京后一直逃避她。而帕梅拉对她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不够变通,无法接受那些人做事情的方法。要想实现合作,需要去接受他们、谅解他们。如果他们都可以谅解,怎么可以不谅解你呢?”丁圆圆当场流下了眼泪。“圆圆,我需要你。”帕梅拉都这样说了,别说是什么时尚杂志,就算刀山油锅、枪林弹雨、八大胡同,她也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丁圆圆觉得自己和时尚风马牛不相及。翻开他们的杂志:化妆、护肤、衣服、鞋子、瑜伽、两性关系、厨房、明星。厚厚一本,印刷质量很好,每篇文章每张图都漂亮得体,可是看起来和任何一本时尚杂志都差不多,几十年来都是这一套内容。隔壁办公室是他们的兄弟刊,面向成功男士的绅士杂志,更加无聊到令人吃惊:护肤、高尔夫、汽车、衣服、鞋子、手表、业界精英。她从前经常换工作,就是因为一旦觉得做的事情没意义就会放弃,而当前这份工作,是如此无争议地没意义,但是丁圆圆还是勉强坚持了下来。最大的原因是她习惯性地信任帕梅拉,不想辜负她。帕梅拉在某种意义上是她的精神偶像。丁圆圆看着她与各种各样的人和机构打交道,她会变通,但是不妥协,她似乎能够把种种麻烦当作事情的一部分轻松地对待。她的基金会势单力薄,但是她做得不卑不亢,很有骨气,从来不觉得身不由己。丁圆圆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再遇到像她这样美好的老板。帕梅拉这样的人,她要做的事情,怎么会完全是虚荣和无意义的呢?
另外,这份工作比较轻松,时间弹性大,收入也不错。丁圆圆被分配到情感社会版块,做一些与心理和社会责任有关的内容,有她的专业和实践经验做底子,她还能应付得来。
再有,虽然大圈子让她不太自在,工作中的微环境却还舒服。她的直接上司是负责情感生活版块的庄菲,从不难为她,还像导师一样经常给她指点。庄菲本来是一位出色的新闻记者,擅长深度特稿,她丈夫也是资深的媒体人。生了双胞胎之后,为了照顾孩子,来做这份轻松并且无须经常出差的工作,实际上算是在这里休产假的,等过几年孩子大些,应该还会再出山做回本行。 还有一位关系很好的同事是美妆版的冰彤。冰彤毕业于工科名校,生化专业,在美国读的硕士,可是她不爱科学爱红妆,从上学时起就整天研究穿衣服、化妆、护肤,终于入了时尚这一行。有名校光环在,她在圈内也算名媛。丁圆圆有些羡慕她,因为她在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对那些脂粉钗环有着真实的热情。一次开会讲改版的事情,帕梅拉说打算将来做一个单独的整形版块,要做出独特性来,她发现国内没有什么像样的面向大众的整形资讯。原来杂志的美妆版做过一些关于整形的内容,基本上是美容院的软文,或者一些像“午间美容:你准备好了吗”这样的大路货。国人对整形兴味盎然,相关资讯却如此缺失,这一块做好了,将会很有价值。大家盘点了一番行业资源,冰彤指出美容院不可信,恐怕还要接触一下专业的医院和医生,不过有些不好入手。丁圆圆听到他们提起美人沟医院,就提到了自己的患难之交关锋。帕梅拉便派丁圆圆去和关锋接头,并且提出,既然是新领域,大家都不太了解,不如就交给丁圆圆这个新人,由她牵头主持整形版块。丁圆圆有些为难,不过想到自己在这里工作的这段时间,大家都帮衬她,她也该做些贡献了。
然而此刻,她后悔了。回想起这一个下午,走廊上的镜子、关锋桌子上的颌骨、鲜血淋漓的断下巴、想留全尸的小女孩、丁迅的臭脸、小唯的烤瓷牙、一号诊室门前等候的人群、贾一澜脸上的斑、美人沟街两旁的霓虹灯……一个新鲜的世界,她却没感到好奇,只觉得畏惧。
第二天,她向帕梅拉汇报。
“这事情我可能做不了,这个世界,这个圈子,我理解不了,也进不去。我总要像冰彤那样对自己做的事有点感觉才行吧?可是我就没有。昨天那个女医生说,脸上差了一毫米就会变化很大,可是我对人的外貌就没有敏感性,我昨天晚上做了测试,我有脸盲症。有脸盲症,怎么可能搞得懂整形呢?”丁圆圆真的有脸盲症,新认识的一个人,除非他是秃顶,脸上有麻子,没牙齿或者绝顶漂亮,否则她一般要第三次见面才记得住他的脸。这也给她带来过不少困扰。她不留意别人的脸,喜欢观察表情、手势、说话方式这些动态的东西。她还把对圈子的认识讲给了帕梅拉听。
帕梅拉说:“是啊,是这样的。有圈子在,做事情方便,什么都容易,因为有传统,有现成的structure(结构)在那里。你觉得在哪里都进不到圈子里, 是因为你有独立性,这是你的珍贵。你有脸盲症,那你就不去看脸,你去看更高级的东西。你去observe,experience and think(观察,体验和思考)。”
帕梅拉大大地鼓励了丁圆圆。丁圆圆自感一切都很拧巴,帕梅拉竟然把这种拧巴归结为她的独立性,实在让她受之有愧。有了这份鼓励,她又打算继续了。
有时候在饭桌上吃了一口里面有很多芥末的菜,总会起坏心骗同桌的人也尝一口,算是有难同当。丁圆圆看了血腥的手术,也添油加醋地讲给庄菲和冰彤,好让她们分享她的不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