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来的行为让乔麦彻底糊涂起来。
夏天,屋子怕热,就临时在外面搭起炉灶用来烧水或者做饭。那天宝来一直闷着,他在外面土炉子上烧一壶水。本来这活以前是大开做,大开没了,乔麦接着每天生,可这天晚上,宝来却抢着生起炉子来。炉子生得不好,烟从宝来的头发里冒出来。宝来就咳嗽起来。乔麦走过去说:我来。宝来却把近身来的乔麦巴拉到一边,一副怕把炉子弄坏的表情。乔麦突然生起气来,声音一下子高了:宝来!你想咋样,到底让我咋样。宝来不语,似乎并没听到乔麦的质问。
似乎从那天起,乔麦有了捱日子的感觉。乔麦感觉到宝来像块冬天里的石头,沉默不语而且还越来越冷。她想好了,等过了大开的百天,她就带着两个孩子离开这个家。娘家不要她,她就住到村头原来老吕头那两间旧房子。老吕头是个光棍死了三年,房子没人住,荒着的原因是有人半夜曾听到炕洞里有跑马和吵架的声音。乔麦不怕鬼,她只怕没地方栖身,怕孩子受冻。
在秋收之前的闲暇时光里,乔麦忙着做着家里人的鞋,特别是宝来和宝来娘的,她额外给多做了一双棉一双单的。老太太也帮不上什么大忙,无非是滚滚鞋边儿,打打麻线。既便是这样的小活计也做得非常慢。自大开没了之后,老太太常泪汪汪地看着乔麦,乔麦懂得那眼光,却不敢接,时刻要东躲西闪。宝来依旧话很少,即使和他说话,也不叫他嫂子,乔麦知道,自大开走后,自己这个嫂子也做到了头儿。
秋收了。
乔麦放下了先前的一切心思,开始投入这个秋里。宝来干活笨手笨脚,却时时和自己较劲。他常把驴车赶得毛了,在地里乱跑,跑丢了套,跑丢了车上的高粱头,甚至跑丢了车。他则气得浑身乱颤,在田野里狂奔,用鞭子猛抽驴。宝来没有大开的好耐性,大开是头温顺的牛,而宝来细瘦身体里装着的满是火气,这些火气把原来平和喜气的宝来挤走了,剩下的是一个怪异暴躁的宝来,活脱脱像头生性的公驴。折腾几天后,驴也聪明起来,知道和这个倔小子犯浑没什么果子吃,就一点一点乖顺起来。一个秋下来,宝来的活计干得有了起色。乔麦也很欣慰,至少,宝来作为一个家里的男人能担得起事儿,干得了活了,这就足够了。
大开烧百天时,家里准备了饭。除了远近的亲戚外,贺学,贾二还有和大开从小玩到大的几个朋友都来了,一队人扯起长长的串子,往坟地里走。
乔麦在大开的坟前又狠狠的哭了一顿,之后回到家寡净着脸,麻利地做饭,菜照样烹炒得鲜香可口,吃不出悲伤的味道,这就是日子的本来面目,去的去了,在的还得好好活着。
烧完百天,一个故去的人就真正远离了家与亲人,就像出远门,现在也应该走出村口了吧,这算是一个界线,剩下天上地下的任他走到哪,飘到何处,都是谁也说不清的,死也算真正的完事了。而此时活着的也该放下了,过日子的一心扑实地过日子,起房的起房,娶亲的娶亲,改嫁的改嫁。乔麦想自己也该收拾一下东西,准备走了。
宝来也开始忙碌起来,大早上起来就开始风火不停地归整起院子来,要是以前就是前面有把铁锹把他绊倒了,他都不会把锹拾起来,而是一脚踢得远远的。他还把院墙的豁口抹上胶泥,插上篱笆,补上的篱笆不但新,还别了花样。看情形大有一番改头换面的架势。
宝来还搬了一把椅子把老娘背到外面窗根儿底下晒太阳。
在这样一个忙碌的早上,贺学推开大门进了院子。贺学不是闲人,不会随便去哪家子串门。宝来知道轻重,便停下手里的活儿,说:叔,来了!便准备迎过来,但贺学应了一声却问:乔麦在不?很显然并不是找宝来有事。宝来停下步说:在里屋。贺学和他娘搭了两句话,便迈进了屋子。
贺学在屋子里与乔麦说话,宝来竟然管不住自己的脚,进到外屋偷听。里面传出两个人的声音,不大,却很连贯。
乔麦说:……贺叔,你说得是真的?
贺学说: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他说了,把两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他还和我一再保证。
乔麦说:这,这事……
贺学说:他还说宁可不要自己的,也要对这两个孩子好。
乔麦说:这事真成么?
贺学说:这事我觉得成,才来给你们说说的。他和大开同岁,家里没啥负担,老爹体格还好。这小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本性不坏,就是没人领着,心散。你要过去了,掌握个方向,日子差不到哪去。你好好寻思一下,过两天给我回个话儿。
乔麦说:叔,你走啊!
宝来一下子跑到院子里,站好。眨眼功夫,贺学就从屋子里出来,和他,和他娘打个招呼就走出了院子。
乔麦半天没有出屋子。
而外面的宝来也仿佛走了魂儿,活儿干得有一搭没一搭,连老娘喊:宝来,这里太晒了,扶我回屋躺会儿的话也没听到。最后还是乔麦把老娘扶回了屋子。
晚饭时,宝来倒了一壶酒。乔麦的菜饭还没摆完,宝来已自己猛啁了一大酒盅。等乔麦上桌时,宝来的眼睛已喝红了,偶尔看过来一眼,都喷着火,燎得乔麦皮疼肉疼,心直跳。她心慌慌的匆忙扒拉了一口饭,就去喂猪圈鸭。暮色一点点的重起来,而乔麦的心也跟着沉得发闷,暗得发堵。
当一切收拾停当,把老娘的痰盂、尿盆搁置好,把孩子们哄着了,她也躺下了,却睡不着。隔板那边没有宝来每夜翻身打鼾说梦话的声音,他喝完酒就走了。乔麦披了件衣服起身走到外面。这是一个朗夜,月明星稀,偶尔一两块纱样的薄云飘过来,也遮不住月光,只使得月光更美了。靠在院里的大枣树上,乔麦看痴了,她想起了多年前,在这样一个月夜里,那年她十九岁,靠在老家的一棵树上看这样的月亮。不同的是那是一棵柳树,在村头。柳叶才抽出叶子来,有新鲜的甜味儿。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他,这才是那个晚上的关键,她一生的关键。第二天他就要去内蒙去当兵,这样他们头天晚上的会面就显得凄婉而缠绵,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他第一次吻了她。他俩在树上系了一个红布条,他们约好下次见面一起把红布条解下来。他让她好好地等她。她就那么好好的,静静的等他,谁提亲也不嫁。她那么执着,每月都给他写信,等了三年,又三年,红布条被风雨淋得白了,糟了,她就扯一条新的还系在原来的位置,系上同样的扣子。直到他在内蒙成了亲后,邮来最后一封信,乔麦才知道自己做了那么长的一个梦。而她呢,因为那个月亮,那人的一句话,就飘啊流啊地到了大开这里。这么多年来,乔麦从来就不愿意想起这件事。大概是这样的月夜,让她又陷入往事了,这些年月,有大开有孩子有忙不完的事,她几乎忘了从前,心里只有眼前,日子不就是这样吗,只要尽力把眼前经营好了,人就踏实了一大半,另一小半是埋在土里的,不但别人看不清,自己有时都很难看清。而今自己的悬空和眼前的月夜又让她把原来那一部分拔起来。
乔麦闭着眼睛听着夜里的声音,似乎有风吹来,那个红布条还在不在?那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呢?似乎有一瞬间乔麦睡着了,睡回到过去,她想起了那人的模样,那人手很温柔……肩头搭上了一双手,很重,是不是过了这么多年,人就变得滞重了?乔麦一下子睁开眼,眼前真的有一个人,不是他,却是宝来。宝来手手迅速从乔麦的肩头滑向脸,他抱着乔麦的脸猛亲起来。满嘴的酒气铺天而来。乔麦推他,打他,可宝来却更加急迫地一把搂住乔麦的脖子。等宝来终于离开乔麦后,乔麦感觉自己的脸像被火烧过一样。没等乔麦说什么,宝来就急切地说:告诉你!哪也不许去,我已经去贺学家了,我已告诉贾二了,你就嫁给我,哪也不许去。
乔麦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