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年初三，我与几位同学去给一位同学的父亲“拜大年”。我们不知这位同学的老家在何处，就打电话询问。这位同学的老家在县城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我们七拐八弯才算找到。
我们一行四人下了车，拿出爆竹，拆开，点燃，噼里啪啦，鞭炮声震耳欲聋，硝烟弥漫，好不喜庆。
我们穿庭而入。同学及家人早在门口守候，脸色凝重。我们步入大厅，不见孝堂。只见大厅正上方端端正正摆放着同学父亲的遗像，下面的案桌上点着两个橘红的小祭灯，中间摆放着苹果、橘子、香蕉之类的水果，案桌的最前沿摆着一个香炉，上面插着长长短短的香枝，香烟缭绕，弥漫全屋。气氛特别的庄严肃穆。
按照我们地方的乡俗，家有亡人，皆要在当年农历腊月廿四日搭建孝堂。孝堂是用竹枝为框架，用柏树枝、松树枝扎起来的，上面缀以大大小小的白花，两侧垂挂着亲属赠送的挽联。亡人的灵屋前摆放着三牲：猪首、公鸡、鲤鱼。灵案前点燃着两根又长又粗的大蜡烛。这一些都意蕴着亡人在阳间过最后一个有模有样、热热闹闹的大年。而儿孙从即日起就要为孝堂守灵。大年初三，亲朋好友都会赶在这一天为亡人拜大年。晚辈后人按辈分头披白布、红布、绿布，面对亡人的灵位、遗像叩首、作揖，以示对亡人祭奠和告慰，安送亡人的魂灵来年去天国过大年。
在我们这里，凡阳寿满了三十六岁的亡人，皆表明就是老人，有资格享受拜大年的礼遇。至于那些阳寿到了七十、八十甚至以上的，那无论是办丧事还是拜大年，都是喜事，都格外的隆重、热闹、喜庆。
同学的父亲亡故时八十有几，属年高有德的老人。替这样的故人过大年，是情理中的大喜事。可我同学家冷冷清清，哀伤肃穆，气氛让人窒息。同学说，他们没有为父亲办，是怕家人特别是老母亲伤心。我们听后，不知说什么，便径奔内室，去与他的老母亲打声招呼。老人家臃肿迟滞，步履蹒跚，脸色凄苦，看到我们，她眼眶已湿，泪水几欲落下。我们一一与老人握手，嘱咐老人保重，便匆匆辞别他们一家人。
回到车上，一位阅历博见的同学说，他父亲走了有十多个月，怎么一家人还如此悲伤呢？另一个同学说，在人家拜大年有说有笑，在他家都憋得也想哭了。我说，这是对生死的理解不同罢了。
一上午，我们一行拜了五六个大年。把在那位同学家的憋闷通通在其他人家释放了。我们所到的人家，家家热闹，户户喜庆。
二
十年前，我在新华学校打工。
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我正在给学生讲课。手机响了，一看，是家里的座机。我曾叮嘱过妻子，我上班的时候，不是急事，就不要给我打电话。我攥着手机，匆匆走出教室，按下听键，妻子哽咽着说，不得了，娘过了！我气急败坏地囔道，你胡说！怎么可能，她前几天还是好好的，我们上星期还去看过她呢！妻说，是真的，隔壁的表姐夫打来的电话！霎时，我头脑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是怎样向学生交代的，不知道是怎样跟学校请假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了一辆摩托，我只记得我像蛇一样，也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摇摇晃晃、七颠八倒狂奔在马路上。
很多人围集在母亲的床前。母亲安详地平躺在床上，与睡着毫无二致。我扑通跪在母亲的床边，双手死死地抓着母亲冰冷的手，前额鸡啄米似的在床沿上磕碰，号啕着呼喊母亲醒醒，看看不孝的儿子。我厮獗多久，我什么也不知道。
等我睁开眼睛，沉重的哀乐声灌满双耳。我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踉踉跄跄找寻着母亲。
母亲躺在堂屋的门板上，一身黑色的寿衣，脸上覆盖着一张表芯纸。我跪倒在母亲的遗体旁，一把掀掉了表芯纸，抱着母亲的头哭喊。姑姑上前，一把拽开我，愤怒地骂着，死崽，动不得的！你不想让亡人的魂灵升天吗？妻也走过来，拉起我，说，你就让娘安心地上路吧！
混混沌沌的我，这才知道询问母亲的死因。
我坐在板凳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讲述着母亲的死因。
这天早晨，父亲像往常一样，煮好了稀饭，就到母亲的房间来叫醒母亲。可任凭父亲怎样叫喊，母亲毫无反应。父亲走到母亲床前，用手推搡，一动也不动。父亲用手指靠近母亲的鼻孔，一触碰，气息全无。父亲这才意识到母亲可能死了！八十多岁的父亲弓着他的驼背，东倒西歪跑到表姐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母亲死了。表姐夫一溜疾跑奔到母亲的床前，一摸，母亲果真死了！
我问，母亲是怎样死的，时辰是什么。村里的老郎中说，可能是心肌梗塞，大约在寅时。听后，我又号哭起来。可怜的母亲，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竟无一人能为她守终，连最后走的准确时间也不让儿女知道！
以后的几日，亲朋好友来往如梭，川流不息。哀乐声，唢呐声，炮竹声，大人的爽朗笑声，小孩的嬉戏声，喝酒阔谈声，杯盘碗碰声应有尽有，充斥着耳膜。生的世界热闹非凡，喜庆无限；死的世界静谧安详，孤独寂寞。
我们几兄妹日夜守护在母亲的灵柩旁。门前热闹门前过，屋内孤寂屋内留。棺椁中的母亲，你深爱的儿女们全都聚集在你的身边，你在里面不会寂寞的！我知道，你是一个爱热闹的人，门外的热闹喜庆就是送你去天国的协奏曲，让你一路不孤单！
三
母亲十余岁就成了孤儿，与她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相依为命。长大成人后，由她的堂兄做主，嫁给了父亲。五十年代初，生下了大哥，六十年代初，生下了我。我在家中排行第四。接着在六十年代中、后期，又生下了妹妹和弟弟。我们六个，都出生、成长在中国历史上最困顿最厄难的时期，母亲拉扯着我们，那种艰难惨状，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了解，应该用不着我一一描述。母亲后来也时不时地跟我们讲述过一些，只是我这个人忘性太大，记不真切了。
我开始记事，大概是“文革”开始后不久。
那时的妇女，跟男子没有本质的差别。她们照例要早出做工，照例要在早饭时手捧“红宝书”读上一段毛主席语录，照例要弓腰驼背栽插、耘耕，照例要……她们生育了一大堆的孩子，却很少有时间照料他们。那时的孩子，都是大的带小的，一茬接一茬，一拨接一拨。孩子们也是贱带贱养，一个个照样长大成人。
为了多挣工分，为了在年终决算少一些亏欠，母亲跟其他妇女一样，成了生产队里的劳作机器，没早没黑，无晴无雨，挣扎在泥地里、草丛中，耕作着瘠薄的土地和渺小的希望。
因为这，我八岁时煮稀饭，烧掉了祖屋。我们一家人在队里的仓库寄居了几年，受够了人们的白眼。之后，我们家造起了六间新屋。分田到户后，母亲已过半百，瘦弱的身躯只有八十来斤。但母亲精神矍铄，忙碌在田间地头，脸上开始出现久违的笑容。
我在永兴中学教书的那会儿，也会自觉不自觉的下到田地中，分摊父亲母亲的劳动强度。
儿女大了，飞了。父母老了，独守空巢。
晚年的母亲，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每每有时间，我们兄妹都会去探望父亲母亲。当我们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母亲的那股高兴劲，就像婴儿见到了久别的妈妈，颤颤巍巍迎上来，拉着我们的手，口里一个劲的崽呀，肉啊叫着，把我们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我们也紧紧地抓着母亲枯竹般的手，眼里湿湿的，心里酸酸的。
我们赶紧下厨房，把带来的肉食、菜蔬洗净切好，点上燃气灶，用高压锅焖煮。
趁高压锅在煮的那会儿，我便走到堂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烟卷，毕恭毕敬发给母亲、父亲。两位老人笑吟吟地接过烟卷，我用火机一一替他们点上，他们吧唧吧唧吸着，呛得母亲直咳嗽，但母亲依然笑意无限。我吓得赶快替母亲捶背，劝母亲少抽点烟。母亲却说，崽拿咯烟，再咳也要抽。待母亲平复了，她老人家开始叨咕着近七八十来天村里的趣闻轶事。母亲讲这些，我们小时候就说跟听评书似的。而今的母亲，虽然底气大不如从前，但讲得依然有声有色，情趣盎然。妻和女儿听了，不断咯咯地笑。
母亲有个肠胃不适或感冒发烧，我和妻再忙，也会带上药水，踏着单车，火急火燎赶到母亲身边，替她老人家挂上点滴。此时的母亲，虽然嘴里还在哎哟哎哟叫唤，但布满皱纹的老脸已经慢慢漾荡开来。
崽呀，你不又耽误一天的生意？妻说钱是赚不尽的。
肉啊，人家几多人是修到了福气，一下子也冇磨到后人，说走就走了，我要是修到了那样好咯福气，就好了。妻说，您老人家要活到一百二十岁。
呆崽，生死是有命咯。活一百二十岁怕是连青草都冇得啃了。妻说，有咯有咯，只要您老人家还健在，有我们吃的就有您吃的。
傻崽，爷娘活那样大的年纪对后辈有啥好？树老就会枯，人老就会死。人老了，让后辈天天记挂着，后辈哪有心思奔前途呢。妻无语。
崽欸，你娘终归会有那么一天。到时，你们不要哭，不要伤心，只要风风光光给娘办后事，娘有那个热闹相伴就冇有遗憾地走的。听到此，我和妻已泪流满面。
四
十年了，母亲离开我们十年了。
十年来，母亲的遗像就高挂我的客厅之中。每天进进出出，我都要瞄一眼母亲的音容笑貌，仿佛母亲就在家中，仿佛母亲就在殷殷地叮嘱我在外头要小心。而母亲真正留存在我的世界里的是她经常光顾我的梦境。在我所做过的梦里，母亲、父亲、老屋出现的频率绝对不少于百分之八十。母亲生前有太多的牵挂，有太多的惦念。她老人家在天国也没有忘了她的儿女们。每当我们兄妹集会时，一聊开话匣，就会有哪一个蹦出说最近母亲托梦了。于是乎，大家就叽叽喳喳说哪一晚梦到母亲，梦见母亲在做什么，梦见母亲说了些什么。
是的，母亲早已不在了。她老人家只存活在儿女们的梦呓里。
说到此，我总感觉我愧对母亲。
十年间，我涂鸦了不少文字，唯独没有好好写过母亲。这不是我忘了母亲，而是对母亲的记忆太多太多，不知从何处下笔，愧疚之情一直充塞心间。以至于在年前，弟弟问到我写没写过母亲，当时我无以言对，无地自容。如果母亲在天国有知，会怪罪你没用的儿子吗？
大年初三，拜完大年后回家，那位同学家的情景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现，他们家人的话语像听广播剧一样在耳根回响。沉思一阵，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了，我找到写母亲的切入口了。
如果母亲在天国有知，也会为儿子高兴的。恍惚之间，我似乎一下子读懂了母亲。
只是那位同学及其家人，似乎不曾明白这些道理。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已经走了快一年，他和他的家人还没从哀伤中走出来，脸上写满了悲悲切切，着实让人惋惜、遗憾。
关于死生，自古以来多有妙语耽句流传下来。
庄子曰：死生亦大矣。
司马迁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王羲之曰：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毛泽东曰：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今人语：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庶民，远远达不到那些大家先哲的崇高境界，但我们悟得出浅易的道理。生着，其实离天国的路很近；死了，其实离阳间的路不远。
我之所以在十年以后还来写母亲，是因为母亲在老早老早以前就明白了而我却百般周折、苦思冥想才弄懂的道理。
母亲，请在天国安息。
农历癸巳蛇年正月初五日
公历2013年2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