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了瞧窗外天色,声音依旧有些干涩,开了口两次才说出来:“辰正时分了。”柳碧瑶却并未察觉不妥,迷糊着点点头,又吩咐道:“我要梳洗,”说着要支起身,又哎呀一声跌了回去,朝她伸出一双洁白玉臂,皱眉道:“你过来掺我一把,我全身酸痛的紧。”明珠不解,怎么会酸痛,但瞧着她也不像装的,便迈步过去,拿了屏风上搭着的外衫来,转身却见一个碧色人影接过她手中衣衫,却是这房中的大丫鬟南丹。又见人鱼贯而入,正在安置香汤。
南丹微笑着拉了自己一下,低声道:“教主说姑娘伺候了一个晚上了,下去歇歇吧。”明珠却摇头道:“不,我不累。”南丹晶亮的眼睛在她周身转了一圈,思忖半晌,便由了她去不作理会。她正盯得出神,觉得手中被塞了一样物什,低头看去,却是南丹给她一只篾条编织的花篮,她清亮的声音说道:“这里交给我,你去伺候姑娘沐浴吧。”
她点一点头,这时已经有个小丫鬟扶了柳碧瑶站起来,披了件绸衫,朝浴桶走去,落足都有些不稳。她往浴桶里撒着柔白的茉莉花花瓣,看着水中的人儿,只觉得心中百抓千挠,又幻想,若是自己,也这般狼狈啊?一定是这个大小姐太娇惯了,边说边自以为是的点着头,可是细细回想,昨儿夜里似乎是听见有哭声来着。
这柳碧瑶原本是个温婉柔善的性子,沐浴更衣之后,便越发无聊,随意抚了会瑶琴,大眼睛瞧瞧这个,又望望那个,天真的如笼子里的金丝雀儿。明珠瞧着她细薄如刚诞下的鸡蛋壳儿般的肌肤,心中暗叹,果然是川中女子,肌肤都是这般吹弹可破啊,也难怪云楚喜欢了……
柳碧瑶见她一双杏目潋滟灵动,心中也生出一两分好感,两人越聊越开心,极是投契。南丹在一边看了,反倒觉得奇怪,却也只是侍立不语。到了正午,那两个就好的一如亲姊妹了。
看看到了黄昏,明珠便说去厨下做些小菜来招待这位好友,说的柳碧瑶一同羡慕,安安静静在屋内等着,明珠乐滋滋的去了。可不出几日,柳门主便不放心女儿,差了人来接,柳碧瑶虽极为不舍,也不得不动身走了,明珠难过了一番,还与柳碧瑶换帕留念,依依不舍的话别。
这日黄昏,南丹留下小丫鬟侍候,自己则出了垂花门,径直往山庄主院的书房走去。
见那两扇花梨木雕花门掩着,便上前敲了两下。简短问答之后,推门而入,见云楚坐在外间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沓书信纸笺凝神看着,看过一张便扔入椅边的火盆里,黄杨在一旁上灯,端了一盏九支银烛台在椅边的几上。
云楚从那一摞情报上抬起头来,容色淡淡的,如同带了一张纸面具,没有开口,又埋头将剩下的纸张略略扫了一遍,悉数扔进火盆里。明亮的火苗便呼的一下子腾跃起来,似魔鬼的利爪,在干冷的空气中狂抓了几下,又沉入无底的炼狱。
这时方听他张开口问:“她还老实么?”南丹垂首在侧,微低了头,道:“是,周姑娘很是规矩。”云楚接过黄杨手中的银钎,神情专注的一下一下的挑着那烛捻,唇略抿着,听南丹继续说:“主上是要让她一直留在雅量居……”她沉吟着说完,又微微抬首去打量云楚眼色,见他依旧偏头去拨那烛捻,并不答话,只好低头道:“属下多嘴,日后自当好好看着她便是。”
云楚似是漫不经心的问了句:“她和那柳碧瑶当真感情极好?”南丹颔首道:“是,柳姑娘曾允了周姑娘,来年春上同游太湖,去拜访太湖二圣……”她答得干脆里略,在略略昏黄的室内,拖出一阵细微的回音。
云楚唔了一声,神色虽宁淡,那半支红烛却从中断折,原本熊熊的火焰也顿时化作一股烟尘。黄杨赶忙上前去,递上毛巾给云楚擦拭手上残余的烛泪,见那骨节分明的食指上一块已被热蜡烫的殷红,便要去拿药箱,却见他一摆手,只好垂首侍立在一旁不动。
“你不必对她那么客气,今后丫鬟怎么待,她就怎么待,知道么?”南丹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纳闷,可是听说过教主与那位姑娘的轶事啊,但听他语气平淡如常,又寻不着什么门道,便偷眼去瞥黄杨,见他只是垂首不语,只好含糊的应着,又听他似乎自言自语低声道:“左右她也在庄上呆不了许久……”
南丹嗯了声,又见他摆手,便告退离去。黄杨阖上门,见云楚已经回到书桌旁去,提起朱笔在一张地图上圈了数下,侧脸望过去,却是:泰山派、刘福通、察罕铁穆耳。知他是要对这三方动手了,那图上先前标着青城、峨眉、少林等处所在的均已化了叉,他心中好奇的紧,他虽不似青衫般嘴上不把门,却也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试探着问:“公子要对付泰山派啦?”
云楚从喉间应了一声,拿那紫毫小笔从山东界面直划到汴梁去,又在终点点了数下,道:“明年今日,刘福通……”他顿了一下,唇角敛起一丝笑容,马上又黯淡下去:“一败涂地。”这四个字脱口,便是黄扬这般处变不惊的人也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凝神想了片刻,问:“公子想借察罕之手剪除刘福通?这未免……”想来,汉人对付汉人,况且那又是起义军,这做法的确是有些说不过去。
云楚扫了他一眼,灯光不匀的洒在他英俊的面庞上,一时诡异万分,一时又容淡若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一直都是我的风格不是么?况且,这刘福通不倒下去,朱元璋又怎能爬起来?”他最后一个字方落,那里又传来敲门声,却是萧明自顾自进了来,他面上尚有风霜之色,想来是连日赶路,一揖道:“主上,汤达人在门外候着。”
云楚哦了一声,黄杨便将那副地图收了起来,门外脚步轻快,汤和已经进了来,施罢礼,寒暄数句,笑道:“教主的情报果然准确,陈友谅大军已被击退于陈桥了。朱丞相特意命在下前来,一来送些薄礼聊表谢忱,再者,大哥想请教主亲自去应天走一遭,商议上次定下的事。”
云楚神色渐渐温和一些,婉转答复了他的谢辞,又道:“汤达人先行回去,云某还需在濠州逗留旬月,以安刘福通之心,待到时机成熟,定当再赴应天搅扰了。”
汤和听他略略安排数句,俱应下,承偌一一转达,瞥了眼周遭,未见明珠踪迹,眉心不禁皱了下,这一细微表情落在云楚眼中,他仍是容色如常,道:“原本该留汤大人歇上数日,略尽地主之谊,怎奈时下风声紧迫,大事要紧,只好委屈汤达人连夜赶路了。”
汤和心知他纵横山庄戒备何等严密,却也不能揭穿,连声道:“不敢,教主说的才是正理。”云楚又吩咐黄扬带汤和下去用餐,换骑等等。
萧明见那两人去了,问道:“教主可是对朱元璋仍有顾虑?”云楚负手立着,并未直面回答,反倒道:“只盼着刘福通不要太窝囊废才好呀,也刚好借着这个良机面对面领教领教察罕铁穆耳的厉害,瞧他的架势,明年三月就能破了他三路大军,没了这些人,他留在汴梁的兵力,三两年恐怕不能打压别人了?这人真是忒没定力,只是一败就失了方寸,到底还是把他的好运气透支够了,我即便是跟他无私怨,这种人也断断成不了大气候,不是么?”他抬眸去看萧明,倒弄得萧明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想起一事,又暧昧笑道:“这次途径杭州,尹二姑娘也跟了来……”说完这又补充道:“她那个师姐把她逼得不轻,我也是瞧她可怜,带过来散散心,呆上几日便打发了。”云楚略略摇头,这尹雪杉是崆峒的二弟子,与萧明总有些暧昧之处,便取笑道:“这话跟我说没用,铁石的牛脾气范将起来,我也是断断劝不住的。”萧明大张了嘴,一瞬间才红了一小片脸,一脸窃笑道:“她人可在纵横山庄,跟属下没甚关系吧。”
云楚摇摇头,带着满脸的无奈:“罢了,且让她在庄里留上几日吧,她素来也是个知分寸晓进退的。”萧明嘿嘿一笑,连连称谢。
自柳碧瑶走后,明珠便已猜到会来新的莺莺燕燕,却不想这么快,这尹二姑娘人虽生得不错,可脾气忒火爆,端的难伺候,她暗暗腹诽云楚如何应付,心中又实在气不过,云楚不知是否因最近繁忙,一直没来与那尹二姑娘相会,故而她也多日不再见他了,可时闲下来,又忍不住去想,实在折磨人,走马观花似回忆他与她的片语只言,或冷肃,或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