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秀英歪靠在大迎枕上,见她进来满面喜色,挣扎着坐直了身子,道:“快来快来。”又拉了凤珏在身边,上下打量了一圈,赞道:“这是珏儿?已经这么大了?真是一表人材。”
明珠微微一褔,便在她下手榻上坐了。凤珏则端端正正叩拜成礼,朗声道:“草民凤珏拜见皇后娘娘万福康泰。”马秀英招手示意他起来,做到自己身边去,喜道:“好孩子,不必多礼。”
明珠见她面色上不好,便知是先年落下的旧病,便对凤珏道:“珏儿,你带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呢?”凤珏便道:“已经交给坤宁宫的青玉姐姐了。”又冲马秀英道:“孩儿前日去王屋山祭扫,恰巧碰上一支千年灵芝,颇能滋补养气,盼着娘娘快些好起来。”
马秀英一脸慈爱的抚了抚他清爽的发丝,她膝下无子,见了孩子总是疼爱的紧,笑道:“难为你有心了。”正说着话,门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明珠一惊,躲避已不及了,便索性与马秀英一同接驾。片刻便闻呵呵爽朗笑声中,一双黑皮靴脚步矫健的迈了进来。他身着藏青常服,头戴乌沙盘龙冠,越发显得精神奕奕。
他先扶起马秀英来,又望了明珠一眼,瞧她眉目依稀如昨,肤凝如脂,以往峥嵘岁月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似乎还是当初云楚牵着的那个小女娃一般,心中啧啧称叹,便抬手虚扶了一把,鼻端飘来幽幽茉莉香,手上便不知觉扶实了,五指触到她软如云月的衣袖,愣了半晌。
明珠后退一步,他清咳一声掩饰尴尬,在炕首坐了,马秀英坐在下手,明珠自然挪到左侧的椅子上去。朱元璋笑道:“六妹,多年不见了啊。”明珠应了一句,不再多话。
又听他问:“这回打算几时回去?”明珠恭敬的回道:“此行原是来为师姊师父祭扫的,民妇打算后日便启程回西域。”朱元璋眉毛一扬,惊道:“怎么不多呆些日子?二弟现在幽州,你可曾去拜见了?好在三弟四弟都还在身边,咱们兄妹多年不见,正该多聚几日才是。”
明珠心中好笑,若说他不知自己那一半元人血统她是断断不信的,只不过现如今元朝再不成气候,要说他顾念什么兄妹情谊,那更是站不住脚,况二哥也说过:已经没有大哥了,有的只是皇帝!或者他是想通过她来劝降王保保?想到这,便道:“多谢陛下厚谊。”
朱元璋被这么不冷不热的碰回来,却也没有太生气,一是因了王保保于和林大败,另一个原因么?总觉得好男不跟女斗……马秀英见冷了场,岔开话题道:“宫里的厨子新做了一味点心,不如端上来给陛下尝尝?”
朱元璋笑允,那里便有宫女端了五色点心。青青黄黄摆在翡翠盘子中分外可爱。朱元璋见凤珏落落大方,一表人才,动辄得体,心中喜爱,便招呼他道:“珏儿,数年不见,你学问可曾长进了?都读了些什么书?”凤珏尚未开口,那厢又有内侍禀报道:“四殿下和七公主在殿外求见,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朱元璋心情大好,唤那两个进来。皇四子朱棣年方九岁,教凤珏大两岁,七公主年方六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在朱元璋面前却也只是做足礼数,一一见礼。
马皇后将一众孩子叫到身边去,招呼他们吃点心。凤珏这才回朱元璋道:“草民天资愚钝,读了四书、资治通鉴并一些医书一些杂极罢了。”
明珠全身一颤,手足冰冷,她用力眨眨眼睛,凤珏一脸从容温和,似乎方才那一丝决绝的恨意,只是她的幻觉。七公主眨着眼睛看他,带着童音道:“凤哥哥真厉害,才七岁就读了那么些书了!”
朱元璋沉思半晌,问:“若是朕没记错,你幼时是受教于刘基?”朱元璋颇带赞赏的点点头,暗道:这个刘基,留他在宫中教导自己的儿子他不肯,却收了这样的弟子传授毕生所学,平白又生出招揽之心来。他却不知是明珠把云楚那些藏书挖了出来,刘基借看书的功夫和凤珏共享资源,当然凤珏的自觉性也是极为罕有。
凤珏不敢隐瞒,便答是。又道:“那你随性赋首诗来如何?”视线扫过桌上磁盘上的青笋糕,道:“就以这糕点为题如何?”
凤珏见那指状的糕点满满一盘,翠幽幽颇为好看,上面撒了些许芝麻,稍一沉吟,诵道:“今日湘妃竹并看,二妃曾洒泪痕斑……”【这首诗原是刘伯温老大人与朱元璋君臣际会时做的,这里引来用一下,我自己写的几首都不成样子】
朱元璋捻须道:“书生气重了。”凤珏又道:“汉家四百年天下,尽在张良一借间。”围坐在马皇后身边的朱棣道:“好!”七公主也满是羡慕之色,拉了他衣襟道:“凤哥哥,你真厉害,教教我好不?”
朱元璋面上看不出喜悲,严肃道:“珏儿,棣儿,你们哥俩较量下可好?”七公主一脸期待,朱棣也是跃跃欲试,早听说这个凤珏是武功世家,他父亲是前任明教教主,自然想试一下他功夫。
凤珏只好道:“既然陛下有兴致,那草民便献丑了。”外面雨早已停歇,众人便来到院中,宫人早摆好三把椅子,朱元璋与马皇后坐正座,明珠居偏坐了。
朱棣使得是朱元璋的龙虎剑,凤珏使得是家传刀法。凤珏骨骼奇秀,加之裴晗多方指点,招式更流畅。朱棣年纪大了一两岁,又加那龙虎剑极为实用,两人数十招过,不见高低。
明珠心中担忧的紧,紧紧绞着袖上的素纱。朱元璋目不转睛的望着面前的比试,连连称赞,不时指点两人几招。二人出招越来越快,朱棣一剑挥出,扭腰左腿在地上一扫,凤珏如兔跃起,上手刀接下手刀,就要划破朱棣左腰,明珠早熟悉凤家雪饮狂刀刀法,看的真切,一声低呼!
凤珏却倒翻了一个身,单刀也收回肩后,这样一来,朱棣一剑刺过非划破他颈项不可,却见银光一闪,剑尖侧斜,凤珏左侧一缕乌发轻飘飘落地。七公主忙跑过去抱住凤珏臂膀:“凤哥哥!”
朱棣大喜,这人无论才具还是秉性都深合他意,走过去拥住他肩上,喜道:“凤弟,真是本宫的好兄弟。”又道“父皇就要着我去幽州魏国公麾下历练一番,你可愿随愚兄前去,也好建功立业?”
朱元璋见他们玩在一团,凤珏对上对下出事都极为有度,暗暗点点头,对明珠道:“六妹,你坚持要走朕就不拦你了,但有一样,珏儿得留在朕身边,他可是个可造之材,朕可不允你把他领走。”
明珠一脸为难,秀眉微蹙,水眸中光泽暗暗沉下去。看的朱元璋有些不忍,道:“罢,朕也不逼你,问问珏儿的意见可好?”明珠似遇到救星,望向凤珏,见他沉吟不语,被那两个小东西拉着,只不许走。
马秀英忙说些闲话来打破气氛,笑道:“珏儿还小,六妹不舍得也正常,陛下也忒心急了。”朱元璋哈哈笑道:“皇后说的是,是朕操之过急了。”
明珠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扎了针芒似的,再也笑不出来,连马秀英之后的说话都几乎听不清了。马秀英又道:“今儿个徐达家的女儿没来,你们是不知道,那小姑娘可闹呢!又喜欢舞刀弄枪,又惯会说笑,她若在啊,这坤宁宫就一刻也甭想安静……”
凤珏不时打量着母亲的神色,不时微笑着应一两句,他二人应马秀英款留,在坤宁宫徘徊两日。夜里,明珠却怎的也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裳踱步进了院子,远远望见一个天蓝衣衫的影子扶着一株大榕树站着,心登时一跳,便叫了出声:“你是!”
那人闻声回转头来,看见明珠,快步走了过来请安,道:“娘!”明珠揉了揉额头,苦笑一声:看来自己真是老了。凤珏见她不停揉额,关切道:“娘?您不舒服么?”明珠摇摇头,突然笑起来:“珏儿,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凤珏奇怪道:“孩儿是父亲的儿子,长得像父亲有什么奇怪的?”说着伴着明珠朝前漫步,此时月光正好,青灰瓷砖被白日的雨水淋浇的干净,稍许的积水便如一面镜子,倒映出另一弯月牙般的月儿。夜风清爽,席面而来,母子两个却是各怀心事。
凤珏开了口,语气温和如秋日的暖阳:“娘,您总该为以后做些打算。”明珠惊讶的看着他,好半天才道:“打算什么?咱们不是回西域么?”她叹了口气,双瞳蒙尘,道:“果然,你想跟四皇子去是么?你不要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