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德独自在闭目养神,一睁眼,与一道目光相遇。是鲁震山。
傅明德怔了怔,一笑:“从咱们一见面,你就盯着我看……”
“傅坛主,你去过台儿庄吧?”鲁震山突然说。
傅明德猝不及防,又忙掩饰地:“台儿庄在哪儿?我没去过……”
小痦子凑过来:“台儿庄……就是打小日本的吧?”
鲁震山不理小痦子:“你参加过台儿庄大会战,当督战官,迟师长陪着你,奖赏我们敢死队队员。”
傅明德笑了一下:“你认错人了。我要是参加过台儿庄大会战,也成了抗日英雄!怎么能来蹲共产党的监狱呢?笑话!”
鲁震山说:“打过台儿庄的人,也不一定都是抗日英雄……”
“台儿庄,你胡说什么?”裘双喜插了一句。
鲁震山瞅了眼裘双喜:“你不过是个监狱长,知道个屁……”
裘双喜抬手朝鲁震山打过去。鲁震山一把抓住他的手:“这可是你先动的手!”
鲁震山一个回拳把裘双喜打了个跟头。
小痦子上前拉住鲁震山。傅明德拉起裘双喜。
侯仲文跑过来,喝问:“怎么回事?”
裘双喜爬起来:“没啥事儿,走路不小心,叫石头绊了一跤……”
侯仲文怒斥:“长眼睛不看路,留它喘气啊!”
见侯仲文走远了,小痦子往鲁震山身边靠了靠,小声说:“鲁大哥,你没跟着逃跑,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啊?”
鲁震山看了眼小痦子:“知道什么?”
“知道逃不出去呀。你要是告诉我一声就好了,让我跟着遭了一顿罪,这嗓子到现在还火辣辣地痛……”
“你就跟着姓宁的混吧,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刘前进找了几处管教们休息的地方,也没见到他想找的周圆。他溜到一个山坡后解开腰带掏出家伙准备方便一下时,却看到周圆正在山坡上采野花。他刚想躲到旁边的石头后,周圆却发现了他,脆生生地叫了声:“支队长!”
刘前进只好把干了一半活的家伙塞进裤子里,佯装看风景地四下张望,两手慌乱地扎上裤腰带。
周圆手里握着花跑下山坡,她的帽子上插着几朵艳丽的野花,很是醒目。
刘前进有点尴尬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周圆将手里的花伸过来:“怎么样支队长,这些花漂亮吧?你闻闻,可香啦。”
刘前进看了眼伸到鼻子下的鲜花,推开:“我一直找你哪。”
“找我?”
“我问你,你和甄世成在卧云寺贴封条的时候,封条下面,少没少一块,能有这么大吧……”刘前进比画着。
周圆想了想:“没少吧。怎么了?”
“下面有没有啥特别的,注意到没有?好好想想。”刘前进定定地看着周圆。
周圆想着,突然很肯定地说:“有!”
刘前进眼睛一亮:“什么?”
“甄科长把糨糊抹多了,沾了我一手。”
刘前进扫兴地叹了口气,转身朝山坡下走去。
周圆上前拦住:“支队长,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没有,你让开吧。”
“你那么严肃,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摘花是犯纪律的事哪……”
“有工夫好好歇一歇,摘那些玩意儿干什么?又不能顶饭吃,还消磨革命意志!”
“怎么能这么说?这些野花多漂亮啊,你太老古板了!”
“你—”
“你就老古板!年纪不大,思想守旧!”
周圆气呼呼地说完,跑开了。
远处,甄世成向这边张望着……
彭浩觉得有必要尽早跟刘前进谈一谈了。他想知道刘前进到底有什么心事瞒着自己。
彭浩将刘前进拖到一个僻静处,和盘托出想说的话。没想到刘前进却在装糊涂:“有什么可瞒你的?没有,真没有。”
彭浩厉声:“卧云寺的事,你怎么想的,你给我直来直去说出来!用不着跟我藏着掖着!”
刘前进看着别处。
“刘前进,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卧云寺的事你越不问我,越说明你心里有鬼!挺大的鬼!”
刘前进扯着嗓子:“废话!当然有鬼!宁嘉禾逃跑的每一步显然都是经过周密安排、精心布置、里应外合,没有鬼才怪了!”
“如果昨天晚上不住在卧云寺,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宁嘉禾逃跑的事了?”
刘前进不语。
“我不想说这是巧合。可我告诉你,前进,支队长同志,这件事……真是巧合!巧合得我都不愿相信是巧合。那方圆几十里地,唯一可住的寨子叫唐静茵一伙给烧了大半个。他们为什么烧寨子?你说得很对,就是逼着我们住进卧云寺!他们就是做了这么一个套,让我们往里钻;我们钻进去了,他们就里应外合地往外‘捞’宁嘉禾……而偏偏……”
“而偏偏那个卧云寺就是你找的!让要犯住在那里,也是你提出来的,你不就是想说这是巧合,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
彭浩恼火地:“你也不仔细想想,我如果真是内鬼,敌人会这么轻易就把我抛出来吗?他们会这么愚蠢吗?我会这么愚蠢吗?”
“你的意思,我根本就不应该怀疑……你是内鬼?”
“……我不知道。换了是你,我可能也会怀疑,可我知道,这个怀疑是站不住脚的……”
“又说废话!站得住脚我还在这儿跟你说这些?我早把你抓起来了!”
彭浩叹了口气,掏出火柴点烟。火柴盒面是“火人”牌商标。
刘前进盯着火柴盒,突然一把抓过来摔在地上,狠狠地踩着!
彭浩急眼了:“你干什么!”
刘前进踩着脚底的火柴盒,踩碎了还不解气,又一脚踢出去。转身走开。
“你这是干什么?啊?你到底抽什么风!”彭浩吼道。
一骑快马飞奔而来,张连长在刘前进面前跳下马敬礼:“报告支队长,假和尚一伙土匪已经安全移交给军管会同志。”
“归队吧。”
“是。”张连长离开。
彭浩过来:“你到底怎么回事?还没跟我说明白呢!”
“内鬼的代号……是‘鹤顶红’!”刘前进面无表情,脸上的肌肉突突突地跳着。
“‘鹤顶红’?”彭浩重复了一句,“……这东西按照民间的说法儿,可是一种可怕的毒药,一旦入口,是要置人于死地的!”
刘前进定定地看着彭浩。
彭浩也看着刘前进:“这不过是个内鬼的代号,有什么嘛,你还用得着跟我藏着掖着?”
江中,几条木驳船逆流而上。
唐静茵、阿慧站在江边的巨石上,看着滔滔的江水和缓慢航行的船只。
阿慧说:“阿姐,你怎么知道共党的押解队伍会水、陆并进,沿江来到这里?”
“昨天在卧云寺门前,你大概没注意寺门上那两张封条吧?”唐静茵展开撕下的封条一角,“这张封条的下端空白处,你看,有两条墨线,一条是直线,一条是曲线,两条线都指向西南向的这条江。”
“是内线留给我们的路标!”
“我是走到跟前,才看清这上面的墨线和小字的。”
阿慧看了看说:“是联络暗号……”
唐静茵点头。
阿慧指了指江中的船只:“共军的粮食是靠这几条船来运输供给的,我们只要搞掉船上的粮食,他们就会不战自乱,我们就可以乱中救人了。”
唐静茵沉吟:“运粮船上有咱们的人……”
从古至今,兵家都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重要性。保护好运到水口场的粮食,刘前进早就对甄世成耳提面命过多少次了。尽管有战士押送着从水路运来的粮食,但花子装扮成的络腮胡子还是混进了运粮队里。
江边已经戒严,两队持枪的解放军战士威严地巡视着。
络腮胡子和帮工一起将麻袋抬到马背上。
与运粮船几乎同时到达水口镇的,还有浩浩荡荡的押解队伍。在几个地方干部的引领下,侯仲文、甄世成、文捷进了接待站。
苟敬堂对裘双喜介绍水口场:“这里可是个水陆重镇啊,想当初,我苟家在这里的生意红火得很,我跺一脚,整个水口场可都跟着乱颤!”
傅明德看看苟敬堂,摇摇头。
小痦子好奇地问:“傅坛主,他说的真的假的?”
傅明德淡淡一笑,将碗里喝剩的水泼到地上:“覆水难收,过去的事还管它是真是假干什么。”
傅明德看一眼鲁震山,走开了。
小痦子凑到鲁震山跟前:“鲁大哥,这傅坛主怎么总是阴阳怪气的。”
鲁震山看了眼傅明德:“他是人是鬼,我也一直纳闷。”
宁嘉禾若无其事地看着周围的环境。他的目光扫到一家茶馆门前,突然像被蜇了一般。
装扮成村姑的阿慧正朝押解队伍里张望。她面前的小摊上摆着花生、瓜子、胡豆、香烟。
男犯的队伍走远了,宁嘉禾还不断地回头张望。马大虎从后面推了他一把:“看什么哪,快走!”
花子扮成的络腮胡走来,蹲在摊前东挑西拣;阿慧使了个眼色,花子走进茶馆。
间口不大的茶馆里,坐满了喝茶的人。
老板娘提了把铜壶在一张张茶桌之间穿梭忙碌,一边热情吆喝,一边往茶碗里续水。
唐静茵头戴礼帽,身着长衫,坐在靠街边的座位上。她面前的桌上放着瓜子、花生,手指捏着碗盖轻轻拂着茶水。
花子走到唐静茵的桌前坐下,随手打个响指:“来碗沱茶!”
老板娘来到桌前,茶碗摆好,茶壶一提,茶水注得滴水不漏。
花子低声道:“共军的运粮船看得很严,路上无法动手,我们已经在水口场码头安排好了人,他们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运粮船停到镇外一个隐蔽的江边,那里又有地方部队接应,还是动不了手。”
唐静茵思忖着,盯着花子:“那就从水底下做做文章嘛。”
花子点头。
唐静茵喝了口茶,低声道:“明天押解队伍离开之后,到三号联络点把内线送出的情报取走。看看他们走哪条路。”
“我知道。”花子说。
街道上,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说着话进了茶馆。
“胡豆便宜啦,谁买谁划算!”阿慧高声叫卖。
阿慧的吆喝声传进茶馆里,唐静茵抬头四下看看,站起身来:“我先走一步。”
花子点头。唐静茵放下两张纸币,起身走向后门。
天黑下来,持枪巡逻的战士刚走过去,几个土匪从粮垛后闪出,迅速跑到江边,悄无声息地潜入水中……
在水口场刘前进、彭浩的临时住宿的小屋里,刘前进出神地盯着手里的一盒“火人”火柴,目光游移。
彭浩洗完脸走过来:“睡吧,别寻思了。”
刘前进像是没听见。彭浩摇摇头,脱下外衣躺下。
关押男犯的大院里,男犯们整齐地躺在长廊下睡觉,持枪的马大虎带着战士在院里巡视。
远处突然传来枪声,枪声在静夜里显得特别刺耳。刘前进和彭浩前后脚冲出屋子。
刘前进听了听,果断地说:“是江边!”
枪响时,大院旁边关押重犯的屋子里也反应迅疾。
宁嘉禾、裘双喜、傅明德、小痦子、苟敬堂等人立即挤向窗前,望着外面。
裘双喜兴奋地:“一定是唐司令来救我们啦!”
宁嘉禾仔细辨别着声音。
“总指挥,我们不能老是在这儿等着啊,得闹点动静,配合唐司令!”裘双喜摩拳擦掌、急不可耐了。
“对!对!得配合一下……”小痦子附和着。
“大家作好准备!找点得手的家伙……”苟敬堂吆喝起来。
宁嘉禾沉静地说:“不要轻举妄动!这院里院外戒备森严,我们是没法逃出去的!”
本来跃跃欲试的犯人们,听了宁嘉禾的话后,慢慢安静下来。
刘前进带着小李等人正朝江边跑去,迎面碰上甄世成。
“甄科长,怎么回事?”
“支队长……粮船沉到江里了!”
刘前进大惊:“啊?为什么不把粮食都卸下来!怎么还放在粮船上!”
“船上的粮,是准备运到下一个接待站的。谁知道土匪半夜潜到江里,把船底给剐开了!”
“粮船外围不是安了流动岗吗?”
“安是安了,可是……人手不够……再说,好多战士晕船,上去没一会儿工夫就吐得一塌糊涂……”
“没有吃的,看我不把你撕把撕把炖了!”刘前进气呼呼地跑去。
甄世成看着刘前进的背影。月光下,他满是沮丧和惊恐的脸上,泛出难看的惨白……
回到住处,刘前进气得在屋里转圈,彭浩劝道:“行了,快睡吧,你再闹心,那些粮也没了。”
“这些可恶的土匪,我简直让他们逼疯了!”
“粮食不够,大家一起紧紧裤腰带还能对付过去,这身边的内鬼不早点挖出来,可是叫人寝食难安哪。”
刘前进叹了口气:“我真是没用,这内鬼怎么就找不出来哪……”
彭浩盯着刘前进:“前进,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怀疑到我头上了?”
刘前进被彭浩盯得有些不自在:“行了,别神叨了,睡觉。”
彭浩睃着刘前进:“我倒希望能遇上真神,把你心里、我心里的鬼抓出来!”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心里可没鬼……”
“那是我有!我刚才的话你还没回答哪,你说,是不是怀疑我了?”
“……我可没说啊。你别多心……”
彭浩笑了:“怀疑我也正常。咱们支队的领导层就这么几个人,哪一个人都应该怀疑。不光我,连你也应该被怀疑!”
“我?”
“当然。咱们走到哪儿土匪跟到哪儿,如果没有藏在内部的‘鹤顶红’通风报信,土匪能像影子一样甩都甩不掉?咱们能像傻子一样就这么叫土匪捉弄?”
刘前进叹了口气:“是啊。每个人都有疑点,包括我,也包括你。不过,你的疑点可比我大多了……”
彭浩点头:“我知道……从卧云寺出来以后,你是不是专门又回去了一趟?”
刘前进看了眼彭浩。
彭浩厉声:“回没回去?说啊!”
刘前进点了点头:“……我还想问你,那两张封条—”
“封条怎么了?那是我叫人贴的!”
刘前进苦笑:“你就是多事……就那么个封条,还用你大政委去布置啊?”
“少废话!封条到底怎么了?你快说!”
“封条有问题……”刘前进把卧云寺门口那两个战士的话对彭浩说了。
彭浩想了想:“不对呀,贴上去的时候我还看了一眼,不缺呀!”
刘前进说道:“有个老太太,还领着个姑娘,她们看看就走了……”彭浩突然打断:“老太太?是唐静茵?”
刘前进点点头。
“难道封条下面……内鬼做了文章?”
“很可能!”
“不可能!”彭浩斩钉截铁,“封条上的字是我布置写的……我叫甄世成上伙房弄了浆糊,让他和周圆一块去贴的……”
刘前进躺下。
彭浩说:“西征的路还长着呢,你要是成天这么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的,我看,内鬼没抓出来,参谋次长没挖出来,不用到新锦屏,咱俩就得先疯了!”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你以为我愿意看谁都像内鬼?把自己和别人都整得一惊一乍,你以为我不累?”
“那你也不能无中生有瞎怀疑一通吧?那个封条要是你贴的,我会怀疑你是内鬼吗?”
刘前进坐起来:“真要那样,就该怀疑我!你帮我洗干净疑点,我感激你!现在,我把对你的怀疑说出来,就是想早点证明你是干净的,是没有问题的!你还纠缠个没完了,我要认准你是个鬼,还能在这儿跟你这么说话啊?你怎么像不了解我似的……”
彭浩沉默。
“老彭,你知道从一开始我就不信你是内鬼,可你现在也没有充足的理由证明自己没有问题啊。你我现在该做的,就是把真正的内鬼挖出来,尽早还你一个清白!”
彭浩苦笑:“这叫什么事啊……内鬼在哪儿还不知道,咱俩倒叫内鬼搞乱了阵脚……”
山路上,队伍在闷声行走,囚犯们汗流浃背,疲惫不堪。
柳春燕用手不停地掀动着贴在胸前汗湿了的囚服:“他妈的,这臊汗衫,湿漉漉的贴着胸脯子,就像男人的手,烦死了!”
凌若冰说:“你就这么折腾,不热才怪呢。心静自然凉。”
柳春燕不屑地:“你心静怎么也流汗了?”
大菊说:“要是能洗个澡就好了!”
柳春燕挑衅道:“眼前就有江,有能耐你下去洗啊!”
大菊瞪着柳春燕:“你这是说话呢,还是放屁啊?”
“你说谁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