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衔山,天色渐暗。队伍穿行在狭窄的栈道上。
女犯们手拉手走过一座独木桥,上面是狰狞的石崖,下面是深深的山涧。
烧得红头涨脸的柳春燕喘着粗气,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小心翼翼地走过危桥。
“哎,有感冒、发烧、鼻子不通的吗?”站在桥头的文捷问着女犯。
柳春燕看了文捷一眼,欲言又止。
两棵大黄桷树枝繁叶茂。树荫下整齐地睡着女队的犯人。犯人们四周遍插着警戒旗。柳春燕睡在地铺上,怔怔地盯着头顶上的树枝出神。
查夜的管教从警戒旗边上缓缓走过去。
柳春燕头冒冷汗,浑身发抖,不住地咳嗽。睡在旁边的一个女犯翻过身来,抱怨地:“还让不让人睡了,明天还要赶路呢。讨厌!”
不远处的大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柳春燕不停地咳嗽,旁边的女犯恼火地斥责着:“柳春燕,你老这么着还让不让人睡了!”
隔着好几个人的凌若冰被吵醒,坐起来低声问:“燕子,哪里不舒服吗?”
柳春燕摆摆手:“没事,你睡吧。”
凌若冰迟疑着躺下。柳春燕又想咳嗽,忙捂住嘴巴,竭力克制。大菊悄无声息地爬到柳春燕身边,与她耳语。
查铺的管教慢慢走了过来,又渐渐走远。
她俩战战兢兢地拔掉了身边的几面小旗,爬出了警戒区。大菊扶着柳春燕跌跌撞撞倒在草垛上,柳春燕不住地喘着。大菊看了看手里的小旗,插到了草垛前。
高烧让柳春燕昏睡过去,大菊摇晃着柳春燕:“燕子,你不能睡啊!”
“我就睡一会儿……”
“不行,你不能睡,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睡一会儿……”
大菊摇着柳春燕:“我有好多话要问你,一直没有机会。”
“你问吧……”
“你和鲁震山……将来刑满释放了,可以成个家。”
“嗯,我答应过他……侍候他一辈子。”
“你有鲁震山,活着有奔头,多好啊!告诉我,你俩是怎么好上的?”
柳春燕叹了口气:“我和他,一言难尽啊!”
柳春燕和鲁震山的缘分,是在江滨的青凤楼门口结下的。葬了因病过世的老爹之后,柳春燕欠下的高利贷也把她压趴下了。放贷的于瘸子从来不干赔本的买卖,硬是叫打手把柳春燕送到了青凤楼。刚烈的柳春燕在妓院里不吃不喝折腾了三天,终于跑了,可还是叫于瘸子又给抓了回来,老鸨子叫人把柳春燕绑起来接客,柳春燕又跑,跑到门口又叫于瘸子的打手抓住了。柳春燕拼死拼活不进青凤楼,可她终究撕扯不过两个壮汉。青衣青褂的鲁震山恰巧匆匆忙忙从青凤楼门前走过,他本来是没有闲心管这件事的,可柳春燕扑到他脚前死死抱着他的腿让他拔不动步,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哥,救救我呀”,更是叫他不得不伸手相救。“你们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还要不要脸了?”
于瘸子打量着鲁震山:“你他妈算哪个庙里的小鬼?她欠你大爷我的高利贷……”
柳春燕喊着:“只要别把我送进窑子,我还!我一定还!”
“你还得起吗?”于瘸子大骂,“给我打!”
一个打手向柳春燕扑来,刚一抬拳,被鲁震山一把握住胳膊,就势一扭,打手号叫着。另一个打手冲上来,鲁震山一脚将其踹倒。于瘸子从后腰掏出匕首刺过来,把鲁震山的胳膊划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被惹恼了的鲁震山空手夺刃,回手将匕首刺向于瘸子的胸膛。
于瘸子手捂胸前的血刃,倒地死去。两个打手吓得仓皇逃走。
围观群众惊呼:“哎呀!不得了啦!出人命啦!”
巡逻的解放军战士跑来,柳春燕拉起鲁震山就跑。两个人在柳春燕的家里躲到了晚上,鲁震山要走,柳春燕说什么也不放:“我看出来了,大哥你是个好人,我得好好谢谢你……”柳春燕说着就开始脱衣服,这倒把鲁震山吓着了,更是要走,柳春燕抱住鲁震山哭着说:“大哥,你是不是看不上我?我可没破身子啊……”
那天晚上,两个人就那么抱着过了一夜,鲁震山告诉柳春燕:“妹子,我不是嫌弃你,在战场上跟小日本拼刺刀的时候,我下身叫鬼子给伤着了,我是个……废物男人……”
让两个苦命人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军管会还是把他俩抓进了监狱。鲁震山是有命案在身,柳春燕却是自己投的案,她说她是“协同”杀人……
天刚蒙蒙亮,严爱华发现柳春燕和大菊的铺位上空空荡荡,吓了一跳。虽然有女犯说,这几天两个人总在一起嘀嘀咕咕,没准儿就是商量逃跑的事,文捷还是不大相信她们会逃。凌若冰也说:“她们俩现在转变得挺好,不会逃跑。”
吃了早饭以后,队伍出发了。文捷和凌若冰还在找人,后来发现一个草垛前插了几面小红旗,接着就看到了蜷缩在草垛里的柳春燕和大菊。
文捷跨步上前,看到柳春燕浑身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额头也烧得滚烫。
柳春燕睁开一双充血的眼睛,喃喃地说:“大队长,我们没逃跑,你瞧,大菊还插了警戒旗。”
大菊说:“我们是怕妨碍别人睡觉,才到这儿来的,这不算逃跑吧?”
文捷含泪点着头:“不算,不算……”
三个人轮换背着柳春燕,很快赶上了队伍。文捷让柳春燕吃了退烧药,又扎了一针消炎药才放心。几个女犯轮换着抬担架,躺在上面的柳春燕觉得很过意不去。
押解队伍穿过一片茂盛的原始森林,一条宽阔的大河呈现在众人面前。队伍在河边上的一片空地上停下来休息、吃饭。
甄世成带着炊事班先到了一步,把饭已经做好了。按照刘前进的嘱咐,还给菜里加了些肉。
刘前进指着对岸的一座山说:“过了坝河,再过了那座山就到新锦屏了。”
大家都有些激动。
刘前进接着说:“根据指挥部的指示,带队干部和行军序列要进行调整。一、二大队由我和王友明带领,负责在前面开路,先渡坝河;三大队由彭政委、文捷和老侯带领,随后渡河。关晓渝、周圆两名女同志,加上小江、小吴和马驮子仍随三大队过河。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众人长长短短地回答,声音里都透着兴奋。
因为菜里见了点荤,不但管教们看见甄世成会主动跟他打招呼,就连犯人们也对他露出了友善的笑脸。当了一路受人指责的火头军,甄世成这还是头一回觉出大家对自己的尊重来。看见小江和小吴还守着驮档案的箱子没吃饭,甄世成走过来:“这一路上你们俩的精神都得高度紧张吧?”
小吴说:“那还用说,晚上睡觉都不敢离人。”
甄世成看着档案箱子:“这些东西跋山涉水跟了一路,真都是绝密文件啊?”
小吴看了眼小江,说:“甄科长,你快走吧。关干事说了,不让任何人靠近档案。”
“有什么啊,用得着吗……”甄世成走了。
看着甄世成走远,小吴说:“这个甄科长,是不是还想看他的档案?这事应该报告给关干事吧?”
小江说:“算了吧,他可能就是好奇。”
吃过午饭,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始过河了。管教们在河里来回跑着,不时对着犯人大声喊:“跟上,一个跟一个!”
女犯们下河,严爱华指挥着女犯队伍。
凌若冰和大菊扶着柳春燕。
彭浩拄根棍子和侯仲文在河水中探路,指挥过河。
彭浩说:“大家放心,最深的地方只到胸口,你们手牵着手,跟紧前面的人。”
驮着档案的马队过河,小江和小吴守在旁边,不时扶一把马背上的箱子,生怕掉进河里。关晓渝和周圆跟在小江、小吴后面。马匹不听话,左突右进,不一会他们就有些落后了。
女犯们慢慢走上了对岸,纷纷瘫倒在沙滩上,不想起来。
大菊跌倒在河里,侯仲文拉起大菊。
大菊喘着粗气:“侯大队长,我见了水就晕,我不行了……”
侯仲文呵斥:“胡说!再坚持坚持就到了!”
大菊的身子瘫软下去,侯仲文连抱带拉将大菊拖到河边,严爱华、文捷、凌若冰过来,扶住大菊。
关晓渝和周圆还在河里拉着马。侯仲文跑回来,冲关晓渝笑笑,帮着扶住马背上的档案箱子。
小江打了个趔趄,侯仲文一把扶住。
马驮子终于走上了岸,小江将马背上的箱子紧了又紧。
瘫坐在河边的大菊一直在看侯仲文。柳春燕拉了把大菊:“走吧。侯大队长脸上又没长花,有啥看的。”
大菊像是没听见。
严爱华喊:“大菊,快起来,队伍走了,再坚持坚持!”
柳春燕悄声说:“还想大队长哪?”
大菊看了柳春燕一眼:“你呀,不烧了就又开始胡说八道!”
大菊又回头看侯仲文。
柳春燕说:“行了,用得着这么看吗?他不就抱了你一把嘛!我要是不行了,他也能抱!”
前面的队伍上了山,男犯们艰难地爬行,裘双喜看着周围的景致,面露喜色。
傅明德凑过去:“监狱长,兴致很高嘛。”
小痦子也有所不解地看着裘双喜。
裘双喜说:“马上就到新锦屏了,这迁徙之路上的大磨难要过去了,兴致能不高吗?”
傅明德沮丧地:“到了新锦屏,进了监狱,可就别想再出来啦!”
“那可不一定,也许新锦屏别有洞天,我们可以逢凶化吉呢。”裘双喜神秘地笑着。
小江牵马走远,而且越走越快。关晓渝和周圆跟在后面,关晓渝大喊:“小江,你慢点!等我们一会儿!”
小江像是没听见,飞身上马,打马奔向另一个方向的树林。
关晓渝慌了:“小江,你去哪儿?你干什么?”
小江骑马进了树林,在林中择路穿行。
“周圆,快去喊人!小江有问题!”关晓渝向密林狂奔。
周圆愣在原地,突然出现的情况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关晓渝眼看着小江消失在树林里,她掏枪鸣示,清脆的枪声响遍坝河。已经走在山路上的刘前进一惊,掏枪往回跑,王友明也被突然响起的枪声震住了。
“加强警戒,防备土匪袭扰!”刘前进冲王友明喊着,冲下山去。
枪声也让队伍后面的彭浩大惊,侯仲文喊了句:“晓渝出事了!”朝山下跑去。
周圆拉着一匹驮着档案的马跌跌撞撞地跑来,侯仲文快步迎过去。
周圆气喘吁吁:“大队长,小江……跑了……”
“啊?”侯仲文一惊,“往哪儿跑了?晓渝呢?”
周圆指着远处的树林:“晓渝姐去追了……”
侯仲文一把扯下马背上的档案箱子,飞身上马,打马奔去。
关晓渝跑得大汗淋漓,脚步踉跄。侯仲文策马而来:“晓渝!”
关晓渝用枪指了指树林里:“小江……是特务,快……”
关晓渝倚在树干上,喘得厉害,声音已经变了调:“快追,快追呀!”
“驾!”侯仲文两腿一夹,战马冲进树林。
林中的一块空地上,小江从马背上拿下两个帆布箱子,用匕首划开,里面的档案洒落一地。他擦着火柴开始烧档案。
火柴盒的盒面上,是“火人”牌商标的图案……
火借风势,越烧越旺。一阵马蹄声传来,小江手持匕首突然转过身。
侯仲文翻身下马,手枪的枪口直指小江。
土坑里,火势越来越旺……
树林中,关晓渝踉跄着跑来,呛人的烟气把她引到空地上。关晓渝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空地上一片狼藉,烟气腾腾。小江双目圆睁直挺挺躺倒在地上,那把匕首深深地插进他的胸口。小江身旁的青草,倒伏了一片。
侯仲文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拍打着一个个档案袋,他回头看了关晓渝一眼,继续忙乱地拍打着档案:“小江是特务,他烧了档案……”
关晓渝愣了愣,抢过一步和侯仲文一起拍打着档案上的火苗。
彭浩和周圆跑来,一起抢救火里的档案。
“我要早来一步就好了!”侯仲文看了眼彭浩。
关晓渝大声说:“这个小江,怎么会是特务呢?”
周圆大声回应:“是啊,太可怕了。”
刘前进赶到这片林中空地的时候,档案已经清理出来了。几个人的脸上、身上满是黑灰。关晓渝告诉刘前进:“全支队干部的档案都在小江手里,他要是全烧了,这个损失可大了。幸亏侯大队长赶来得早,从火里救出些档案。”
刘前进用脚拨拉了两下地上的灰烬,看了看侯仲文,点点头。
侯仲文说:“我还是晚来了一步呀。赶到的时候,这个特务已经烧了不少档案了。我俩搏斗了一阵,他想用匕首杀我,让我抢过来要了他的命。”
“这太危险了,你就应该直接用枪。”刘前进说。
“开始我是想留个活口,没准儿还能再审出点有用的线索。当时只顾和他搏斗了,我下手太重了……”侯仲文有点惋惜地摇摇头。
彭浩过来:“行了老侯,别自责了。要不是你,这些档案都被烧了,咱们的损失岂不更大?不管怎么说,在马上到达新锦屏的时候,我们铲除了隐藏在我们队伍里的一个特务,是件应该高兴的事!”
刘前进说:“对,彭政委说的对,这个小江……”他回头看着躺在地上大睁着两眼的小江:“死了还闭不上眼,看来,他也是死不瞑目呀!”
队伍在山路上行进。刘前进、彭浩爬上了一处高冈,两人望着远处一座座群山,山坳里,一片低矮的破旧房子隐约可见。
“这真是个天然大监狱呀!”彭浩深吸了一口气。
甄世成和老班长走来。
老班长喘着粗气:“看你们一个个美得,怎么,新锦屏到了,是不是还不大心甘,还想再走一遭啊?”
甄世成说:“再走一遭我这小命可就丢到半路上了。”
众人笑。
关晓渝拿着电报跑来:“报告支队长,彭政委!指挥部来电:程部长、高参谋乘军用飞机已经提前赶到新锦屏了。他们在那儿迎接我们。”
刘前进看看大家:“咱们敬爱的程部长还挺有人情味啊,走吧,让他等急了,又该骂娘了。”
甄世成说:“支队长、彭政委,你们先进新锦屏吧,我想带人到附近的锦屏镇去踩踩点,熟悉熟悉。”
刘前进说:“好啊,顺便多整些好吃好喝的,趁程部长在这儿,咱们也借机会打打牙祭,犒劳犒劳大家!”
彭浩说:“多置办些,给犯人们也改善改善伙食,这一路上,他们也没少跟着咱们吃苦啊。”
“他们吃苦?他们吃什么苦?这一路上那些坏东西可没少让咱们吃苦,还给他们改善生活?”刘前进一拍手枪,“我看不请他们吃花生米就算客气啦!”
彭浩瞅了眼刘前进:“你啊,有本事就拿把机关枪把他们都‘突突’了,比什么都省事!”
周圆呼哧带喘地爬上来,涨红着脸高喊:“新锦屏,终于看见你啦!”
刘前进侧头看着周圆:“你把气儿喘匀溜了,再喊一遍!”
周圆看看刘前进,将手做成喇叭状,大喊:“新锦屏—我们来啦!”
喊声在山谷间回荡。
甄世成带着一队战士走在锦屏镇的老街上。这是一个典型的滇东小镇。战士们好奇地看着街道两旁各种各样的店铺,路上的行人也看着他们,小声议论着这些穿军装的远道来客。
一个伙计推着辆独轮手推车在前面艰难前行,不太平坦的石头路把车子颠得一蹦一跳。车子一歪,车上的米、面、肉撒落一地。车子前面一个穿戴素净、打扮利落的老太太听到动静回过身,数落着伙计:“阿宽哪阿宽,你就吃饭的时候比谁都强,这点活儿都干不好!”
阿宽往车上堆着东西,车子一歪,东西又撒到地上。
甄世成示意两个战士过去帮忙。
“这使不得!这使不得!”老太太去拦两个战士。
甄世成说:“大娘,你别客气。人民军队爱人民,这是应该的。”
两个战士帮着阿宽把东西绑在车子上。
老太太感激地说:“哎哟,还是解放军同志好。谢谢啦!谢谢啦!”
甄世成看着车上的粮食和肉,指了指:“大娘,你这些东西是卖的吗?”
“卖?我上哪儿去弄这些东西啊,我在镇上有个店,客人吃啊喝的,我得管哪。这都是在镇上商铺买的。我是他们的老主顾,能省几个小钱!”老太太爽快地笑着。
甄世成说:“大娘,你能不能帮我也介绍介绍,我们有一大批人要吃要喝呢,价钱合适,以后我们也是个主顾,大主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