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一边享受着成名的快乐,一边倾其所能,毫无保留地将才华奉献给上海文坛。她“密集出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佳作如雪,连篇而至,篇篇精彩。她触笔精致、奇崛幽丽、苍凉冷艳,把对旧式家族的讨伐、对战争风雨的洗礼、对人性本质的嘲讽、对爱情畸形的解剖……以她另类而怪异的手法,淋漓尽致地挥洒在作品里。顷刻间,她的文章几乎占领了上海所有最知名、最具影响力的文学杂志:《紫罗兰》、《万象》、《杂志》、《古今》等。
不到一年的时间,她一生中,最杰出、最重要的作品也相继抛出。小说有《倾城之恋》、《金锁记》、《封锁》、《琉璃瓦》、《连环套》(连载未完)、《花凋》、《红玫瑰与白玫瑰》。散文有《洋人看京戏及其他》、《更衣记》、《公寓生活记趣》、《烬余录》、《谈女人》、《童言无忌》、《自己的文章》、《中国人的宗教》、《炎樱语录》等。其中《金锁记》更使她成为文坛的风云人物。
著名翻译家、艺术理论家傅雷,向来孤高傲世、目下无尘,但读了张爱玲的《金锁记》,也不禁怦然心动,推崇备至。他说那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美之作”,(摘自南京大学出版社.余斌.《张爱玲传》)他确信《金锁记》是对过去文坛流行趋势偏颇的“一个最圆满肯定的答复”,“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摘自南京大学出版社.余斌.《张爱玲传》)他对张爱玲“色彩鲜明,收得住,泼得出的文章”(摘自南京大学出版社.余斌.《张爱玲传》)的赞赏溢于言表:“这太突兀了,太像奇迹了!”(摘自南京大学出版社.余斌.《张爱玲传》)
对于张爱玲作品里的流弊和缺陷,傅雷也尖锐地提出了批评:“技巧对张女士是最危险的诱惑……结果,竟成了文字游戏。写作的目的和趣味,仿佛就在花花絮絮的方块字的堆砌物上……一种题材,一种内容,需要一种特殊的技巧去适应。所以真正的艺术家,他的心灵探险史,往往就是和技巧的战斗史……一位旅华数十年的外侨和我闲谈时说起:‘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收场。’但愿这两句话永远也扯不到张爱玲女士的身上。”(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深厚的文学功底和出手不凡的才华,还引起了当时其他进步学者和文学前辈的注意,如柯灵、郑振铎、夏丏尊、王统照、王伯祥、周予同、苏青等。一方面,他们为这个才华横溢的文学新人的出现备感欣喜;另一方面,也为张爱玲担忧。当时的沦陷区,环境复杂,清浊难分,像张爱玲这样红得发紫又涉世未深的女孩,极有可能被他人利用,误入歧途。柯灵曾诚恳地对她说:“以你之才华,不愁不见知于世,望你静待时机,不要急于求成。”
可是,此时的张爱玲,早已是恣情放任,听不进任何不和谐的声音。在她早慧的心里,早就固执地认为生命是仓促的,一闪即逝,所有的辉煌与华丽都将成为过去,最靠得住的只有现实的存在,她要趁热打铁,继续她惊世骇俗的璀璨,她要“痛快地去享用,去欢快,去成功和出名”。(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我行我素地写着自己的文字,去实现她的绚烂。
1943年到1945年,短短两年,张爱玲如天女散花一般任凭旷世才情在天地间恣意飞扬!成就了出名的梦想,也成就了传奇的一生。
当繁华散尽,盛世落幕,在无数的唏嘘声中,张爱玲华丽转身,渐渐地黯淡,静静地褪去。人们只能从她苍凉的背影里看透人世的绚丽与颓废,只能无奈地看着她寂寞的背影蹒跚告别。
生命的苍凉
张爱玲宛若一个折翅的天使,舞着凄美孤寂的鸿羽,栖落在繁华衰败的屋檐。阴冷、幽暗、霉湿、颓废、残缺、孤独、冷漠、哀怨……一幕幕冷酷残忍的画面在她的眼底如刀痕般狠狠地划过,伤口在灵魂的深处黯然渗血,凝成魔咒般入髓的苍凉,点点滴滴,浸渍她生命的每一个残垣断壁,抹不去、抛不开。
即使在生命极致绚丽的时刻,她依然逃不掉苍凉的梦魇谶语。纵然是姹紫嫣红开遍,红衰翠减,花褪残红,苍凉依旧。无奈中,唯有给自己的生命谱一曲苍凉的挽歌:“我可以逃离一切,但我逃不出这生命的苍凉。”(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要写的,就是苍凉的世界。她说:“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所以她的世界里,没有荆轲似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雄浑悲壮,也没有苏轼“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轰轰烈烈、潮起潮落,更不同于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雅致凄清。
悲悯的文字于她的指尖,如纤细的弦,被绕指的冰冷拨断,凄厉而决绝;也如妖艳的花瓣被揉碎、揉烂,渗出幽香浓烈的汁液,独斟独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在张爱玲的文字里,或许你能嗅到她流于指尖的华美灿烂,但你永远无法抵达她苍凉深处的山遥水远。
残损的生命、悲凉的血液、文字的碎片融成苍凉的曲调,曲高和寡,似歌若赋,声声如泣,若苍荒霄寒的“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冰冷而寂寞!”(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她娴熟地驾驭着沉甸甸的文字,信手拈来,都是都市凡人的琐屑生活:平庸、凄婉、怅惘、空虚、自私、扭曲、荒诞、畸形……仿佛阴沉沉一片,弥漫着没有阳光的灰冷,隐隐地、淡淡地透着一种莫名不安、彻骨刺心、无法逾越的苍凉。她像一个高贵冷漠的旁观者,带着睥睨、不屑、蔑视的眼神,冷冷地站在一旁,观看着。涂之以浓彩,抹之以繁复,再漫不经心、饶有兴趣地向你娓娓道来。
张爱玲的苍凉是与生俱来的,裹着一丝宿命的气息,贯穿于生命始终,是一副定了格的灰冷背景。颓废的身世、悲苦的成长、坎坷的求学路、痛苦的爱情、孤苦的飘零、茕茕孑然的离世……以及那令人欲哭无泪的文字,一切都无边无际地向她袭来,无一例外地映照在这幅苍凉的背景里,难以抽离。
张爱玲有显赫的家世,有贵族的血统。然而时过境迁,浮华盛世早已是过眼烟云,呈现眼底的,只有破败没落的失落与荒凉,是“一袭”看似“华丽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童年的张爱玲是由仆佣带大的,没有亲人的呵护与关爱。她的父亲暴戾乖张,给予她的只有专横与粗暴;她的母亲孤傲自私,从未给过她温馨的爱。看着母亲弹奏钢琴时美丽的背影,想依靠,却没有一丝温度。
张爱玲八岁那年,家变横生。家庭的分崩离析让张爱玲的生活增加了无数的痛苦,与此同时,也让她对生活,有了更多常人难以企及的体验。
对张爱玲来说,家没有温馨,只有“古墓的清凉”,幽冷、黑暗,仿似暗藏杀机。她幼小的生命过早地体验了亲情的疏离与隔膜,虚伪与冷酷;过早地看清了人性的卑劣与龌龊,在她稚嫩的灵魂里,无法抗拒地埋下了悲凉的种子。一切的无奈与哀伤,使她看透了人生的虚空,除了“腔子里的这口热气”,(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什么也靠不住,“生于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亲情没有带给她温暖,爱情也同样成不了避风港。
张爱玲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遇到了风流才子胡兰成。然而,胡兰成的风流滥情,薄情负义,令张爱玲这朵“尘埃里开出”的爱情之花迅速枯萎。胡兰成不光彩的政治背景,也累及张爱玲,舆论、谣言,世人的冷眼,令张爱玲不堪重负。她选择了沉默,洗净铅华,远离喧嚣,远走他乡。她的创作才情也因此而逐渐衰颓,风光不再。一个极度冷傲孤清的女子,那么妄自菲薄地去爱一个人,那个人却移情别恋,游戏感情,还令她在人生最灿烂的时刻黯然失色,不难想象,她的内心是何等的凄苦、何等的苍凉,堪与谁人说。
后来她终于遇到了一个良人——美国白人作家甫德南?赖雅,这让张爱玲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关爱。然而,生活的压力和赖雅急剧恶化的健康,令张爱玲身心疲惫,虽然赖雅给了她精神上的爱和安慰,但物质上却要靠张爱玲卖文度日。她一边写作赚钱,一边还要照顾体弱多病的赖雅。可最终,那个生命中唯一一个真正爱她、关心她、欣赏她的人,还是无奈又不舍地撒手人寰,离她而去。张爱玲为赖雅耗费了她宝贵的创作时光和才华,仅仅是为了得到那一点点人间固有的真爱和温情,而这之于她,得来又是何等的奢华,个中的悲凉,只有张爱玲自己能懂:“爱你值不值得,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或许,为了这苍凉生命中的一抹暖色,这份奢华,是值得的。
苍凉悲情的际遇,又如何能以一只冰冷凄切的笔溅出明媚亮丽的色彩,就好比她说:“我如果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背景里有这样惘惘的威胁。”(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在张爱玲的文字里,活也苍凉,死也苍凉;爱也苍凉,恨也苍凉。她的世界,永远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隔窗看阳光,中间始终有一层冰凉的玻璃,温暖永远触摸不到,灵魂永远寒冷。
张爱玲用近乎残酷的冷漠,以女人独有的细腻、小家碧玉似的笔墨描述着一个又一个充满凄凉、悲凉、荒凉、炎凉、冰凉的故事,轻而易举地把人溶入她制造的氛围,让人沉洇于无尽的虚空,以及虚空所带来的悲切的苍凉意蕴之中,无论是苍凉氤氲或是意趣蕴藉,似乎每个字、每个句都能令人惊厥、唏嘘,莫名的疼痛,透心的凉。
即便是一个笑,也绵里藏针,使人不由得顿生寒意:“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处。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在她笔下,爱情几乎都与纸醉金迷、糜烂、虚伪的贵族生活脱不了干系,即使是两情相悦、终成眷属,也是因了世态炎凉之故,而非爱情的本身。当你正为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欣慰的时候,一句刻薄的冷言,又不由得令悲凉却上心头:“一个‘破落户’家的离婚女儿,被穷酸兄嫂的冷嘲热讽撵出娘家,跟一个饱经世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学生谈恋爱,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这场旷世恋情。”(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说:“她就喜欢那被经济与情欲扭曲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怨女的苍凉。”(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张爱玲笔下的葛薇龙,为一个不爱她的人出卖自己,当外国水兵把她当妓女猥亵的时候,她心酸而淡淡地说:“我和她们不同,她们是被逼的,我是自愿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看似平淡的一句话,一瞬时间,令人僵冷发颤,刺心的哀怜无从释放。
张爱玲笔下的女人,曹七巧、顾曼桢、葛薇龙……她们都蒙着一层世俗的纱摒弃了自我,如残叶一般碾入泥,化着尘,狼藉一片。
苍凉是张爱玲人生的底色,她历尽了苍凉,写尽了苍凉,她的生命注定也是苍凉。从她降生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始,苍凉就如影随形,直到她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