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棵孤立在原野上的树,只可能触及它的根部,比人高的那些部分,若是还尊重与它平等站立的话,便永远不可抚摸。
岩石
这些天,我常常想起岩石。
这些岩石没有固定的形状,可以是拔地而起的,也可以是已被炸药炸下的碎石,但不包括那些把玩的石头,那种石头失去了粗糙,它不能吹出寒风。
我想起的岩石总是寒冷的,尽管我也领教过烈日下岩石那灼人的热量,可经验与情感似乎并非总是一致。
但我不敢说我热爱岩石。热爱岩石是需要非凡的勇气的,我觉得我还没有完全获得足可以说热爱岩石的资格。这与谦虚无关,这只是出于我对岩石的尊敬——岩石并不只是岩石,慢慢地,岩石会变成整个世界,就像史蒂文斯所说的那样,时光在岩石上生长。史蒂文斯还说过一句话:“地球不是地球,只是一块石头。”只有白痴才会将这句话理解成仅仅是对地球地质构造的一个概括。但岩石又仍然只是岩石,它绝对不是它周围的事物,证据之一就是它从来不曾像风那样移动,也从来不曾像草木那样变化。女人们知道这一点。
岩石是我辽阔的梦境,但奇怪的是它常常并不使我辽阔,相反,却让我意识到我的有限,意识到我无法从那辽阔的梦境中回来。
漫游
我坐在这儿旅行,整整一个晚上。
我比任何旅行家走得都远,尽管我只是坐在这儿,并且只是在我的室内,这个晚上我那儿都没有去。
这是精神的漫游,它不可缺少,但也绝不可以多。缺少了,精神便无休憩;多了,精神却也会变成沉溺于散漫游荡的浪荡子。我总以为,偶尔旅行的诗人是可以的,行吟诗人则是不可取的。譬如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因此留下了不少因受人酒食后所作诗篇,那些诗,看来看去只有感谢美酒佳肴之意而已。若是他明白这个道理,以偶尔的精神的漫游代替肉体行吟,我想他本来可以更精神一些的。
精神的漫游也观看风景,但那是他自己创造的风景。尽管这种创造也要以自然为蓝本,为依据。但在创造中,风景升起在自然的真实之上,有着独特的情节,听到的声音不仅是车轮的声音,更是万物运动的声音。
今天晚上我属于旅行,但仅仅是今天晚上,我独自走遍了世界,看到月光多于土地。
热爱
秋深了,吹过旷野的风中我感觉到了它的深度。
我深陷其中,我感觉到秋天在我身体周围旋转,我逐渐空旷,山河原野以及天空都风暴一样吹进我内部的空旷,我也逐渐深了,我在我之中深陷、旋转。
这是无形的风暴,它与正在缓缓地吹的这风无关,只与那站立在风中的人有关——那人是谁?他的身前是风一样的时间,他的身后也是风一样的时间,他的行走不是他的行走,而是风在将他吹动。
泥土在他脚下风化,岩石在他身前身后风化,但春天和夏天的手掌遮盖住了一切,即使已经是深秋,红叶、菊花、不肯离开枝头和地面的苍老浮云样的绿色,也仍在遮掩着这些。“丰收”“成熟”这样的词语在深了的秋天的大地上正在徽最后的奔走,它们的丰腴在北方的马车、南方农人的肩头上晃动,随着车轮或脚步的移动,一点一点地在接近仓库。车轮和脚步是不一样的,但这区别在深了的秋天之中又有何区别?它们都在向秋天的边界走去,都会同时到达,都会在变得更凉的风中停下,让自己的沉默被风说出。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伧然而涕下”的,不仅仅是人,只不过是只有人才能说出,但说出之后也仍是沉默,不论愿意不愿意,任何一句话说出之后,延续的总都是无边的沉默或者寂静。无边的沉默或者寂静中有个中心,那就是现在,就是站在此刻风的中心的那个人所看见的东西。而所有的东西的共鸣就是“片刻”。
秋天因此深了,时间因此更加像风暴,我以及万物因此更加深陷其中,旋转并且被旋转,我因此知道我是我,因此知道我与万物、万物与我并无区别。
世界
我没有看见夜里的小雨,那时我在睡梦中。睡眠区分了两个世界——我的睡梦中是晴天。
只有云是相同的,飘来飘去,白色或灰色,在空中。
我有时回想起我的童年,也有这种感觉。
就像我放弃梦一样,我早已放弃了童年。所以,我主要是生活在睁眼就能看见的这个世界。这不代表我很喜欢或不喜欢这个世界,当然,也不意味着我深刻地认识它,我仅仅是接受。
所有的接受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必须接受。
这个原因有的人一开始就懂了,有的人后来才懂,还有的人虽然懂得却不肯时时处处遵循,于是就显得不大懂。
我可能介于懂和不懂之间,所以现在我不想这个问题,而是走到阳台上,看昨夜小雨在地面留下的痕迹——但也许不是昨夜,而就是今天,是零点到我早上醒来这中间某个时辰下的雨,因为地面还是潮的,如果是昨夜,一场小雨的痕迹早就被蒸发干净了。
一个适度潮润的世界是好的。呼吸着这个早晨潮湿的空气,看着阳台上绿得发亮的植物的叶子,我这么想。
于是,我本来就记得不大清楚的梦,进一步被我遗忘。而且我知道,我将把它忘得彻底干净,就像它遗忘我一样。
一个人一生会做许多梦,最后记住的能有多少?
没有被记住的梦就等于没有做过,所以,真实的世界还是只有一个,就是眼前的这个,它正在一夜的睡眠之后,按照秩序依次醒来……
天空
天空,从地面上开始
天空在拂晓时分到来时我正走在路上。
我看着夜色一点一点地矮下去,并且逐渐撤退进堤坝两边的树丛,使树丛中必然生长着的野草更加与黑暗混成一体,但延伸到路面的草叶已朦胧可辨。高一脚低一脚的感觉迅速消失了之后,我多少有点奇怪,路面虽然不能说是光滑如镜,但仍很是平坦,那种高一脚低一脚的感觉,竟然只是由让我看不清路面的黑暗制造出来的?
如同黑暗会使寂静变成喧嚣不绝的声音一样,天空在拂晓到来时也携带着它的声响,那声响犹如音乐,嘹亮,却又温柔,仿佛鸟群一浪一浪地弥漫着涌来,翅膀拍打着空气,又有些像巴乌斯托夫斯基写过的那样,是清澈的水高高倾注到玻璃器皿中发出的清脆透明的声响。天空就这样从遥远的高处持续不断地倾泻下来,冲洗着墨色,使它逐渐淡去,终于看不见了。
——竟然会有这么多倾泻不尽的天空!
这是拂晓前就已上路的人才会发现的秘密。当白昼已经建立了它对大地的统治,就不能发现这一点了,那时,天空悬在头顶,飘移的云彩使它显得静止,仿佛它一直就是这样,在纹丝不动中毫无生气。
白天的天空为什么要藏起它的秘密?是因为在白天它失去了与它对立的夜的黑色?它的勃勃生气,它的倾泻轰鸣的运动,只有在对立存在时才能焕发出来?看来是的。对立,使万物拥有自己的生命,并以自己的运动来抗衡,来确立自己。
人获得天空的方法以及前提也是这样,就像我在拂晓之前被迫行走在这无人居住的路上,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厚夜色使我如同一个盲人,只能凭直觉判断迈脚的方向。这时,我眼中和周围的黑暗,便同我心灵敞开的渴望对立起来,使我不断抬头仰望,寻找突然显得极其重要的天空。
我终于找到了它。我现在就在它之中从容地走着——拂晓时分走在路上的感觉十分奇妙,我觉得我的确是在天空中行走,只有脚仍然是踩在大地上。这种感觉无疑是准确的,很多年前我就已领悟到天空就是从地面上开始的,地面之上就是天空。而现在,那种领悟已变成了让我置身其中的现实,一种生动无比具象的情境。我就在它之中走着,细细地体会着我的这种感觉。我不想走得太快,因为我明白,当白昼完全降临之后,我同别人一样,行走在天空中的感觉在不知不觉中就会被我弄丢了。
雨声,天空的民歌
多少雨声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奔波,它们密集,却又空旷辽阔,不断抵达大地,却又仿佛永远停留在空中。
它们不停地喧响。
雨中的玉米地。玉米穗上闪闪发亮的红缨。河流。湍急的水声中两岸湿漉漉的青草……这一切,都被雨声带来。但它们真的与雨声有关吗?一场场暴雨被它们吸收,然后它们干枯,消失在时间的深处,不消失的,是这些与雨分不开的雨声。
雨声如此苍凉,如此滞重,却又轻快、舒缓,甚至热烈。这么多矛盾置身于雨声之中,雨声却浑然不觉,雨声是密集却又留有足够宽敞空间的空间,它能容纳所有的矛盾与想象。
我常常被已与雨分幵的雨声打湿。每当这样的时刻,我的手中便又出现了许多年前那盒潮湿的火柴,我再次清楚地看到它们一共五枝,但每一枝都已失去了火焰——那是冬天,方圆数十里没有其他人的湖滩。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总会想起这件事。它过去许多年了,已经似乎毫无意义。或许,人总是无需任何理由地会常常想起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
的确,没有本来就具有意义的事物。意义只是思想发明的,但这种发明以发现的名义进行。这正如我在悬浮的雨声里,发现了大自然与人类,犹如大地通过起伏的群山而与大海实现的那种神秘的结合。这种发现使我想起了民歌,但不是那种时下的所谓民歌作者写出的民歌,而是那种无法追溯作者,仿佛是从土地里像野草一样生长出来的民歌。比如陕北的那信天游——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奔波的雨声,就是天空的民歌。
天空的结构
天空的结构在白天无迹可寻,只有在晴朗的夜晚,它才显现出来。
它由月亮和繁星组成。
它有变化,体现在月亮的圆缺和星星的多少上,这种变化简单、神秘,而且不可捉摸。
很小的时候我便学会了仰望夜空,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时时想起仰面看看天空,但更多的,却是回想起小时仰面看天的情景——我对天空也有结构的领悟,正是由这种回忆而来,而非成年后或者现在的观察。
这让我有些迷惑。回忆再现的场景究竟有些什么或者说在哪些地方、什么性质上与现在的观察不同?我一时不能回答自己。难以回答甚至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常常是自己提出来的。我仅仅发现,我回忆起来的幼时仰望天空的时间几乎都是在夏季,我躺在竹床上甚至是饭桌上,露水悄无声息地打湿了我的仰望,夏虫的吟唱也加入了进来,仿佛它们都是天空的一部分,是月光和星光的一部分。接下来,我往往便看见了流星的一闪,或一颗在天宇中缓缓移动着的星……然后,我便睡着了,让天空和天空中的月亮和星星们看着我。
那时,我从没有想过也不会认为天空是人类心灵的一部分。
现在,有时头脑不清醒时也会这么人云亦云地认为,但头脑清醒的时候则绝对不这么想,反过来,我觉得我自己倒很可能是天空的一部分——这种念头当然也很荒唐,至少是天空就从来没承认过。
而天空是否真的有结构?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去问谁,或者说能够去问谁,因为这显然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它远远没有诸如饮食结构、权力结构等这类问题实在而且实用,并且具有社会意义——它只是一个异想天开性质的问题,但我要为自己辩解的一句就是:
人一旦有了异想天开的问题,就有了天空。
文学就是意味
什么是文学?一散文作者出示他发表乃至获某全国性奖项的散文,我读后答以均非文学性的散文,他以此问问我。此问甚大,可以撰写无数部砖头厚的皇皇巨著,而非闲聊时可以细细道来的。我便以执其一而不及其余之法答之:有意味的才是文学。或者说,文学(文学性)就是意味。
我国的文学批评多惯于从文学作品中找意义,类似中学语文教学的归纳“中心思想”。这固然也无不可,因为文学作品自然是有意义的。但此种文学作品分析法自教育而至于文学批评皆一以贯之,且盛行数十年而不衰,便产生了这样一个误导:文学等于意义。于是有“深刻发掘主题”“重大题材”等等之说。“深刻发掘主题”“重大题材”之说有其道理,但这道理因其只着眼于意义而是片面的。比如说,固然要“深刻发掘主题”,但并非是有了“深刻主题”就是文学作品,至于“重大题材”,它可能比所谓的“小题材”要“重大”些,但写“重大题材”的作品并不一定就比写“小”题材的作品好。在我看来,对于文学而言是没有“重大题材”和“小题材”之分的。例如鲁迅先生的小说《阿Q正传》,按通常的并且是权威的说法,它表现的是辛亥革命后的中国。这是个“重大题材”了。但权威们忽视了一点,这就是这个“重大题材”简直是被鲁迅先生“糟蹋”了,因为他选取了未庄这样的小地点,和阿Q这样小而卑微的人物,来写他这部小说,“重大题材”被他变成了“小题材”。但谁能说这不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呢?其实,《阿Q正传》表现的并不是辛亥革命后的中国,至少不完全是表现辛亥革命后的中国,否则,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在读了《阿Q正传》后,怎么会说法国也有阿Q?
文学题材无“重大”与“微小”之分,原因亦在于“意味”而非“意义”。
可以说,所有的文字作品都是有意义的。一个政治家的演讲稿是有意义的,甚至一张借条也是有意义的——如果弄丢了借条,债务人倘若赖账,债权人就毫无办法了。但是很显然,这些都不是文学作品,它们的性质是非文学的。由此可见,仅有意义的便不是文学的(丘吉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实在是评委老爷们昏了头)。而有意味的作品,必定有其意义——这意义被包容在意味之中,甚至是已经无痕地成为一体。
意味不是意加味,意加味虽然比只有意没有味好,但那只能算文学中的下品;可以看出包融痕迹的,算是中品;无迹可寻浑然一体的,方是上品。就意义来说,下品中的意义最少,中品者居中,上品中的意义则最丰富,而且这些意义甚至可以互相矛盾乃至对立,却可以各自符合文本即可以根据作品而解释得通从而成立。“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此之喻也。《红楼梦》亦如是。
“有意味的就是文学”尤其适用于散文与诗歌,至于小说,则不完全适用,比如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有意味的小说,《水浒传》的意味就淡得几近于无了。不过,这正可以用来作为衡量一部小说是否是“俗”或者“说”的标准——《水浒传》可以“说”,文盲都能听得津津有味,《老人与海》就不可能得到说书人的青睐了。
附带说一句:一部名著各有其成为名著的原因,这些原因有时绝不相同,《老人与海》和《水浒传》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