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搭车
十月一,送寒衣。虽没有过世的亲人在这里享祭,芸香还是帮着二板妈在这儿铰铰粘粘的做寒衣,可虽然身在屋中,心却一直忐忑地随着城外隐隐约约的炮声坐立难安。二板妈也几次支支吾吾地想要离开,可毕竟在守义家里做了这些时日,又见芸香一个人在这里,实在不忍把她一个儿留下。
就这样两人各怀心思,都默不作声地做着手上的营生。突然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把这死一般的沉寂打破了,芸香吓得一个激灵,声音颤抖地问:“谁?!”接着忙忙补了一句:“我男人可厉害着呢!”
门外的人粗声大气地回道:“老童家的,来告给你一声。赶紧收拾行李跑哇!眼看就出不了城了,领孩子回你们老家哇!”
芸香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朝后跌了一步。二板妈忙得上前扶住了,这时候屋里的喜顺早已被吵醒,哇哇大哭起来。芸香这才回过神来大声问道:“大哥,我家男人呢?他还回不回来了?”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儿,生怕门外的人说出守义已经战死了消息来。
外头那汉子嘶哑着嗓子嚷了一嗓子:“那谁能知道兰?眼下人们都各跑各的,谁顾得上谁?我是路过好心吆喝你一声,走了就明天出城西,有个汽车能捎一段,不走就不管兰!”说完就传来踢里踏拉的声音,已经走远了。
芸香急着想出去追问,却被二板妈拉了回来:“太太甭着忙,俄去,俄去给打听打听!你赶紧收拾收拾,要是走就赶紧得了。”说着就大步流星地赶了出去。
芸香心乱如麻,喜顺在一边没人理,哭得更是撕心裂肺。她上前一把拍在孩子的屁股上,怒道:“号啥!再号招来狼呀!让狼叼走你!”喜顺哪里见过母亲这样发火,吓得愣住了,泪珠还兀自挂在脸上。
芸香颤抖着进了屋子,瞧来瞧去也不知道到底该带什么走,心里慌得厉害真是一点主意都没有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先带了喜顺回平城老家去!她用力咬了咬自己的下唇,一股腥田入口,让芸香清醒了许多。“得赶快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这下估么再也不回这里了!”想到这里她赶忙跑到灶前,一个蹲身跳了下去,伸手去摸上次用泥糊起来的炕洞。“咚咚咚咚”她一点一点细细敲来,果然有一处的声音不大一样,芸香用力捣了一下,立刻破开一个小洞,她伸手摸了好一会儿总算摸出那日藏的几个大洋来。她总算露出一丝笑容,撑着力气爬上去,坐在地上喘息了片刻,又忙忙爬起来,开始收拾细软。
眼下大东西是带不走了,但贵重的还是要拿了去。芸香将自己的梳头匣子抱了出来,把值钱的东西全都放在里面,那时候没有换了金圆券的首饰也都放了进去。接着她又寻出一件破旧的棉袄,把梳头匣子包裹在里面。刚包进去就连声说道:“这可不行!路上万一碰上叼人的(抢劫)那不全完了?不行不行!”说着就把刚放好的东西又都倒了出来。
芸香打开心爱的梳头匣子,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个不停,因着换金圆券的事情,自己的好些首饰全都没有了,眼下也就剩着几个虽是样式新潮却算不得什么值钱的发卡绢花了。可陪嫁的那三根金条可怎么办?匣子里是不能再放了,那还能放在什么地方呢?还有那些银元……“唉!平时总觉得钱少,现在真是麻烦!”她再次坐上炕头,琢磨到底该怎么处理这些值钱的东西。左思右想之下,她摸着自己的棉袄下襟,心中一动,便立刻拿来针线,小心将棉袄内侧一点点拆开,将这些银元缝了进去。可这三根金条又该往哪藏?这时喜顺期期艾艾地蹭到母亲身边,小声地哼哼唧唧想要吃奶。
芸香微微叹了口气,将孩子抱起解开衣襟给喜顺喂起奶来。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入冬已经有些日子,虽然身上还没穿上最厚的棉衣,可总是鼓鼓囊囊地显得人很臃肿,尤其是小孩儿,家长总是怕孩子生病,穿的格外厚些。芸香正愁无处藏这三根金条,看着喜顺厚厚的冬衣,暗暗欣喜:这倒是个好法子!怀里的孩子已经渐渐睡着,她轻轻将喜顺放在炕上,愈发小心地拆开孩子的棉裤,一点点将金条放了进去,又补了几脚针线,生怕走路挣开或是发出声响,招来祸患。
眼见将最为紧要的东西都拾掇停当,芸香终于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整理些衣物了,太过值钱的衣物不知该不该带着?可是要带着喜顺,东西带太多就会累赘。她拿起这件又放下那件,件件都舍不得,忍不住坐在炕头上落起泪来。心道:这才过了几天舒心日子!这仗打的啥时候才是个头儿!管他谁胜谁败快快别打仗了!让人也好好过过太平日子!越哭越是伤心,越哭越是觉得自己命苦,想起自己从小没了爹,虽说继父也对着不错,可终究还是隔着一层;好不容易说是嫁了好人家,男人也算顾家,可遭逢了难缠婆婆;好容易在这里算是安顿了下来,可又开始打仗,这还叫不叫人好好儿活了!
就在她伤心难抑伏在炕上哭泣的时候,门突然开了,芸香忙得用袖头蹭了蹭泪,抬眼看去,正是匆匆回来的二板妈。二板妈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房门,大着嗓门喊道:“太太赶快拾掇拾掇哇!城已经围上兰!俄听说西门上有辆车等着,就是接你们这些太太们!赶快走哇!迟了怕是走不了兰!”
用不着叫醒喜顺,他早已被二板妈的大嗓门给吵醒了,揉着眼睛哇哇哭起来。芸香也顾不得哄,胡乱将炕上的衣物简单挑了几件厚的用包袱皮包了,背在背上,抱起喜顺对二板妈说:“行!我这就走!剩下这些东西都给你,也算没白在一搭。要是日后还能回来,咱们姊妹再好好呱嗒。”
二板妈忍不住也掉了两点泪,笼了袖子点点头:“太太是好人,好人有好报!肯定能顺顺回了老家。要是再来了,俄还给你们家做饭!”边说着将芸香送出门去。
芸香咬了牙不敢再回头看,只管埋着头抱了喜顺朝西门的方向走去。眼见着街上已经乱成一团,很多人都在胡乱奔跑,也不知道在跑什么,往日那些忙忙碌碌的拉车的也都消失了踪影,街上的店面几乎全部都上着门板,还有不少门板被砸烂像是被抢了东西。芸香心中更是忐忑,没了命似得抱着喜顺一路狂奔,总算跑到了西门,城门外不远的一处土坡上果然停着一辆大卡车。
芸香也顾不得喘口气,忙忙走到那车跟前,看见一个叼着烟卷歪戴帽子的军人模样的人躬身问道:“长官,这车去不去平城?”
那人斜着眼睛剜了她一眼,上下打量了几下吐了一口烟问她:“男人叫啥?”说着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纸来,又瞧了瞧芸香。
“童,童守义!”芸香这时候才觉得自己跑得太急,气息都不大匀了。就见那位长官在那张纸上捋了几下,手指停在了一个地方,再次看了看芸香,这才点点头说:“上哇!路上可挺事(安静)点儿!出了麻烦可甭累赘人!”
“不敢不敢!”芸香连连点头,抱着孩子艰难地往车上攀爬,上面已经坐了几个人,大多麻木着一张脸。她生就个子不高,眼看着怎么也爬不上去,自己愁得又开始掉眼泪,望向那位抽烟的长官,人家却像没有看见一样扭过了头。正在她焦急难安之际,汽车突然发动了,喷出一股浓黑的烟气,呛得芸香连着后退了好几步,却听得有人在问:“没人了哇?走呀!坐好!”
芸香一听着了急,忙喊起来:“还有人!还有人没上去呢!”说着就朝卡车后斗跑过去,抓着一侧的栏板就往上爬,可还是使不上力气。就在她绝望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纤细白嫩的手,一个柔柔的声音说着:“来,我拉你上来!”芸香忙不迭地握住了那只细腻手臂,费了好大力气总算上去了。
她心下一松,这才觉得腿软如棉,一个站不住跌坐在了后斗里。还没来得及缓缓神,就忙着朝刚才帮她一把的人道谢:“将将儿(刚才)真是谢谢你!要不我还真是上不来!”边说边去端详这柔柔声音的主人,一位身量单薄,气派风雅的夫人就稳稳站在她面前。
这位夫人笑笑摆摆手说:“举手之劳,就不用谢了。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也是不容易,比不得我们这些单身的。”芸香这才朝车上的其他人看了过去,果然见一个个衣着光鲜,穿戴整齐,不想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狼狈模样,只觉得羞愧不已低下头去,小声说道:“得了信儿就忙着走,也没来得及换衣裳,让太太们见笑了。”她因见着这些太太小姐们都是不相熟的,心里便知道多半都是些大官的夫人子女,免不了有些忐忑,自己又往外挪了挪,生怕弄脏了她们的地方。
看着她这样拘束,刚才的那位夫人便靠了过去,安慰了两句:“这位大姐也不用这么见外,都是逃难的,还管的上衣裳?能安安稳稳到了平城,就算积了德了!”
芸香生怕说错了话,还是低声客气地道谢:“让夫人费心了!”“不用叫我夫人,叫我小王就行了!”夫人倒是不拿大,说话十分轻快。
两人一搭一句聊开了,车子也缓缓启动渐渐走到大路上了。原来这个小王的丈夫现在正在南方,把她一个人送回老家安置,一路上原本有个家里的老仆随行,可不料刚到了北平,老仆却病倒了,她便只好孤身上路,眼见着就要回到老家了,心里也不免焦躁起来。
卡车行了大半天,眼见着天色将晚便停了下来。周围的景物也朦胧不清,只能趁着月色估么是一片山林。开车的司机和那个负责护送的长官都从车上下来,那位长官压低了声音说道:“夜里车不好走,各位太太们就在这缓缓,不过咱们不能点火,万一被发现了,那可是要命的营生!”
待得这两人走得略微远些,车上的太太们这才矜持地互相搀扶着从车上下来,兀自还端着自己优雅的姿态在这寒风萧瑟的旷野中散起步来。芸香也慢慢下了车,带了喜顺到一处僻静地方去解手,待褪下孩子棉裤时候才发现里面早已积满了屎尿。她心里一阵难过,自己受委屈也就罢了,还连累儿子也受这样的苦!但在这样的旷野,少不得也得忍着泪,从地上捡了几片树叶一点一点将那污秽刮了下去,又是心疼又是无望。她垫了一层尿布,这才把棉裤又给喜顺穿好。
喜顺早就连惊带吓地哭也不敢哭了,只管缩在母亲怀里偷偷流眼泪,现在早就累极了睡过去。芸香眼下也顾不得什么了,收拾停当就再次返回卡车上,用一块旧头巾包住头脸瑟缩在棉袄里迷迷瞪瞪地却又提着心不敢睡。
其他人也觉得车下颇冷,三三两两地都回了车上,渐渐人多起来,虽说没又挤在一处,可也比刚才要暖和多了,芸香也略略放下心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怀里的喜顺也折腾了一天,这时再无力气哭闹,紧紧抱着母亲汲取那一点点的温暖,也没有平时那般娇气。
似乎刚闭上眼睛,打了一个瞌睡,她就听见隐约地一阵鸡啼,揉揉眼睛,只觉远处微微有了一丝天光,耳边就听见昨日那位长官的话了,“太太们,咱们这就走了!可坐好了!”紧接着车子就发动起来,又在这颠簸的山路上缓慢地行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