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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惠文公一石三鸟 甘太师为国死义(3)

“奸贼行法十几年,老臣读法十几年,读来读去,读出一身的冷汗哪!”

“哦?”惠文公身体前倾,“你是怎么读出一身冷汗的?”

“奸贼之法,说来说去,无非二字,壹民。何谓壹民,就是让举国之民只做一事,耕种。人人耕种,仓库满了怎么办?外战。谁来外战?耕民。如何让耕民外战?使其贫,使其辱,使其愚,使其惧,使其无欲,使其唯命是从。唯谁之命?唯奸贼之命。君上啊,长此以往,臣不敢设想!耕民皆战死,何以续其耕?臣民皆贫弱,何以附远民?臣民皆受辱,何以立其身?臣民皆愚痴,何以筹长策?臣民皆诺诺,何以出诤臣?臣民皆无欲,何以励其志……”

甘龙一连串雷霆之问,听得惠文公额头汗出,以袖拭之。

“君上啊,如果举国之民只知耕战,不知商贾技巧,不知陶艺歌舞,不知博闻辩慧,不知礼乐修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邪恶国家啊?以此治世,即使战胜,又能如何?即使得到天下,又能如何?君上啊,竭泽而渔,毁林而猎,断非智者所为!”

“老太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了。”甘龙略略一怔,应道,“臣只想恳请君上,早日废除恶贼的恶法,使我大秦基业昌盛,国泰民安!”

“老太师所请,寡人已经晓得了。新法为先君时所立,若要废之,当是大事,容寡人详加斟酌,如何?”

甘龙拱手:“拜托君上了!老臣告辞!”说罢起身,缓缓退出。

甘龙老迈的身躯缓缓下车,走上太师府前的台阶,拐杖拄在石阶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一直守候消息的陈轸、赵良、杜挚、公孙贾等听到声音,迎出来,扶他走进院中。

杜挚急切道:“君上怎么说?”

“唉,”甘龙长叹一声,“君上说,法为先君所立,废法是大事,要详加斟酌!”

“这……”公孙贾欲言又止。

“君上有君上的难处啊。”

杜挚问道:“什么难处?”

赵良赞同道:“嗯,先君尸骨未寒,君上若废先君之法,就是不孝。”

“怎么办?”

公孙贾两手一摊:“还能怎么办?等呗!”

杜挚心有不甘,狠跺一脚:“噫!”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

众人皆看过来。

“干着急有什么用?”陈轸笑毕,缓缓说道,“既然君上为难,诸位大人何不想君上所想呢?”

杜挚不解道:“陈上卿,你这是……”

“在下之意是,诸位大人可说服朝野上书,奏请废除新法。上书的多了,就可形成民意。民意一旦形成,情势就另当别论喽。”

众人皆是一震。

“嗯,”甘龙捋须,点头应道,“陈上卿所言,并非不可行。君上看到民意如此,或会顺水推舟,恢复我大秦祖制!”

杜挚拱手道:“既然老太师发话了,我等这就分头动起来,知会亲朋好友各上奏本,吁请君上废除新法,恢复祖制!”

几案上码起一堆堆的折子,上面无一不写“废除逆贼恶法,复我穆公祖制”等字样。

惠文公面色阴沉,随手翻过几个折子,眉头渐渐横成一道,缓缓望向侍坐于客席的嬴虔,苦笑道:“他们都要废法,叔父意下如何?”

“让叔父讲心底话吗?”

惠文公给出一笑:“当然,你是叔父!”

“叔父一如既往,不赞成新法。”

惠文公吸一口长气,眉头凝住。

“不过,”嬴虔话锋陡转,“先君之命不可废,先君临终嘱托叔父坚守新法,叔父答应了。既然答应了,叔父就不再置议。新法是废还是不废,听凭君上圣裁!”

惠文公嘘出一口气,拱手道:“得叔父此话,驷心甚慰。”

嬴虔从宫中回来时,甘龙仍然候在他的府上。

“甘龙兄,”嬴虔摊开两手,做出无奈的手势,“你所说的嬴虔全都知道,只是,唉!”

“太傅有何难言之隐?”

“你有所不知,先君临终时,嘱托在下辅佐君上,坚守新法,唉,在下……”

“太傅答应了?”

“这个……君上临终之托,不应也得应啊。”

“太傅起誓没?”

“誓倒是没起。”

甘龙嘘出一口气:“没有起誓,就没什么好顾忌的!”

“我……”

“太傅呀,”甘龙打断他,急切说道,“只要奸贼之法不去,秦国就会断子绝孙哪!活到这把年纪,甘龙我算是活明白了,甘龙我算是看清楚了,那奸贼来到秦土,压根儿就不是来帮我们的,而是来祸害我们的。什么叫壹民?用那厮的话说,就是所有的老秦人只能耕种,只能打仗,其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商贾交通,什么酒歌醉吟,什么琴棋诗赋,什么五礼六乐,什么狩猎游园……所有的所有,都在被禁之列!而没有这些,过得还叫日子吗?生下来只知耕地,长大后只知杀人,活得还叫人吗?”

“唉!”嬴虔轻叹一口气,低头,掩面。

“太傅大人,老甘龙此来非为恳求帮忙,而为掏出几句心窝里的话,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叔父,你和君上是一家人!老甘龙什么也不想,老甘龙只想知会叔父,老甘龙想明白了,老甘龙活腻味了,为了老秦人的子孙后代,老甘龙决定豁出这条老命,誓把这奸贼的奸法废掉!”说毕,甘龙转身,大步径去。

“老太师……”嬴虔由衷感动,追出府门。

走出大门,甘龙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迈着颤巍巍的步子,在鹰头拐杖咚咚的捣地声中渐去渐远。

望着甘龙远去的身影,嬴虔眼中出泪,心道:“甘龙兄,你有所不知,不是嬴虔不想废法,是君上不想废啊!”

甘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香火缭绕,供品陈列。甘龙、甘茂双双跪叩,门口的光影在一点一点移动。过有至少半个时辰,甘龙仍然不置一辞。

甘茂急了,抬头看他,不解道:“父亲?”

甘龙似乎等的就是他的发问,盯住他道:“茂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实意说,君上如何?”

“是个明君!”

“明在何处?”

“从先君治丧迄今,君上断事有据,未曾滥杀一人,亦未曾滥颁一诏,即使处置商鞅,也做到了仁至义尽,没有连坐冷向与朱佗。”

“晓得他为何放走冷向与朱佗吗?”

“茂儿不知。”

“在他眼里,朱佗是我甘府的人,没有他,拿不到逆贼。至于冷向免死,是献出了一册书!”

“什么书?”

“逆贼的遗书!”

“遗书能有什么?”

“为父看过部分内容,主要是解释恶法,恐怖至极!”

甘茂深吸一口气。

“之前为父只晓得奸贼的法恶,不晓得为什么恶,这下明白了。茂儿,为我老秦人计,为天下计,这个法都必须废!”

“父亲,听公子华说,君上没有废法的意思!”

“为父晓得。君上做太子时,一向厌恶奸贼及其新法,俟其上位,诛了奸贼,却不废新法,想必就是为奸贼的遗书所惑,欲步先君后尘。茂儿,这正是为父觉得可怕的!”

“果如此,该当如何?”

“没有别的办法,为父决定以老朽之躯唤回君上的理智!”

甘茂震惊:“父亲?”

甘龙看向诸多牌位:“茂儿,看看上面,列祖列宗在召唤为父呢!”

甘茂涕泣:“父亲……”

“茂儿,为父老身可殉,甘家血脉却不可断!”

“这……”

“为父之意是,你向君上密奏,就说为父图谋废法!”

甘茂连连摇头:“父亲,这这这……这怎么能成?”

甘龙决断道:“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这就奏陈!”说完颤巍巍地起身,拿出备好的竹简与笔墨。

“父亲……天哪……”甘茂号哭。

甘龙声色庄严:“拿起笔来,为了甘家的血脉,写!”

甘茂朝甘龙跪下,拿笔的手剧烈颤抖。

烛光下,甘龙狠劲磨墨,甘茂颤抖着手蘸墨、写字,泪水大颗大颗地滴下。

甘茂再也写不下去了,扔下笔,号啕大哭:“苍天哪——”

甘龙拾起笔,重新蘸好,递给他,声色俱厉:“甘茂,列祖列宗都在看着你呢,来,为父口述,你写!臣甘茂密奏君上……”

翌日午时,惠文公正在捧卷阅读,御史走进来,抱着一厚摞奏章,小声禀道:“君上,这是今日收到的!”

惠文公放下竹简,指下几案。

御史放下。

惠文公挨个翻看,几乎清一色是奏请废法的。

看到最后一卷时,惠文公眼睛一亮,拆开翻阅。奏章上字迹扭曲,上面还有斑斑滴痕,显然是泪水留下的。在奏章末尾,赫然在目的是“……臣甘茂泣血以告”一行。

惠文公合上奏册,微微闭目。

一阵脚步声急,公子华匆匆趋进,禀道:“君兄,出事了!”

惠文公睁眼:“哦?”

“宫前聚起一大拨人,吁请君兄废除新法!”

惠文公震惊,看向他道:“是何人聚众?”

“老太师。”

“还有何人?”

“杜挚、公孙贾,赵良及其弟子皆在。”

惠文公闭目有顷,猛地睁眼:“全抓起来,一个不漏!”

一大群市民及官员聚集在宫门前的广场上,杜挚、公孙贾等旧党及赵良等一帮儒生赫然在目。

甘龙站在宫前最高一级台阶上,白胡须在风中飘,声泪俱下:“……种地,开战,再种地,再开战……如此这般,循环往复,难道这就是我们老秦人的宿命吗?我们生儿育女,难道为的就是这个吗?不让我们老秦人读诗书,不让我们老秦人识筹算,国遇大事,谁来运筹?两军对抗,谁来布阵?难道要永远仰仗他们外邦人吗?有朝一日,那些外邦人篡了我们的国,霸了我们的家,欺了我们的妻,辱了我们的女,而我们老秦人却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仓无积储,囊无寸金,有谁敢多说一句话吗?有谁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头吗?没有人敢!因为说了,就叫非议;动了,就叫内斗。外加连坐法,苍天哪,我们老秦人的活路在哪儿啊?呜呼哀哉!”仰天长哭。

在场众人纷纷悲哭。

杜挚跳上台阶,振臂高呼:“有血气的老秦人们,我们跪下来吧,我们吁请君上,废除奸贼恶法,还我清平乾坤!”说毕扑通跪下。

众人振臂高呼:“废除奸贼恶法,还我清平乾坤!”一齐跪下。

一阵响动,宫门大开,一队荷枪甲士冲过来,将人群团团围住。

甘龙似是没看见,扑通跪地,仰天长啸:“苍天哪,救救我们老秦人吧!”

就在甘龙等所有聚众者被悉数抓起来的同时,陈忠急急慌慌地跨入魏使馆的院门,冲屋里大喊:“主公,主公——”

陈轸与戚光急走出来,看向他:“怎么了?”

陈忠手指外面:“老太师他们……被秦公抓起来了!”

陈轸、戚光皆是震惊,互看一眼。

“老戚,”陈轸缓过神来,“快,收拾行囊!”

戚光颤声应道:“好……好咧!”

陈轸转对陈忠:“知会秦室,就说国有急务,魏王召轸!”

公子华得到知会,匆匆走进,向惠文公禀道:“陈轸跑了!”

“哦?”惠文公平静地看向他,“何时走的?”

“迎黑时分,说是国有急务,王上召他!”

“跑就跑吧。”

“他……”公子华心有不甘,“他把我们全搞乱了!”

“呵呵呵,华弟呀,你看清爽,乱了吗?”

公子华挠头。

车卫法拿着案册趋进,叩道:“禀报君上,聚众抗法案审结,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俱认罪,从众二百一十三人,其中公大夫以上二十七人,多为世家名门,儒者赵良及其徒子计一十三人,俱已收押,另收押连坐者计九百七十八口,涉二百一十一户,如何处置,请君上圣裁!”

惠文公看向他:“依法该当如何?”

“妄议朝政,聚众抗法,依法当处腰斩,连坐者同罪!”

惠文公略略皱眉,果决说道:“甘龙三人斩首,从者并连坐人等,剥夺家财,发配西陲戍边,许其戴罪立功!儒者赵良及其徒人,驱逐出境!”

“这……不合新法!”

惠文公一字一顿:“合旨!”

车卫法怔了下:“臣……领旨!”

惠文公转对内臣:“甘龙之子甘茂大义灭亲,密奏有功,晋爵一级,赐田三十井!”

内臣拱手:“臣遵旨!”

就在宫门外面的广场上,也就是甘龙聚众闹事的地方,临时搭起了一座监斩台。

监斩台上,行刑官车卫法端坐于主席,监斩官是嬴虔与公子疾,分坐两侧,中大夫以上官员全部肃立观刑,官加一级的甘茂赫然在列。

甘茂的眼睛死死盯在甘龙身上,似乎要把他记牢。

列国使臣依旧列席,只是不见了陈轸。

行刑台上,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被绑,跪地。

行刑台下,站着数以千计已习惯了新法的咸阳市民。

午时已至,第一通鼓毕。

紫云公主如飞般跑进祖夫人宫中,急急叫道:“祖夫人,我哥要杀老甘龙了!”

“啊?”祖夫人打个惊怔,“这驷儿,老身不是告诉他不要杀吗?”

“他还是要杀。”

“在哪儿?”

“就在宫门口!”

祖夫人将拐杖捣得当当响:“荒唐!叫嬴驷过来!”

“来不及了,方才我已听到鼓响!”

“老天爷呀!”祖夫人忽地起身,“快,扶老身去见那个小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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