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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驱夜鼠孙宾得书 用险策庞涓谋齐(3)

庞涓赶赴相府,向门人递交拜帖,顺手塞入三枚铲币。门人朝他笑笑,接过拜帖,鞠一躬道:“庞子稍候,小人这就禀报主公。”

不一会儿,相府家宰随门人走至。

庞涓跨前一步,揖道:“魏国士子庞涓见过家宰!”

家宰还礼:“在下见过庞子。听闻庞子欲见主公,敢问何事?”

“这……”庞涓迟疑一下,“事关齐国安危,在下只能面禀相国。”

家宰朝庞涓又揖一礼:“庞子稍候,容在下禀报主公。”

庞涓还礼:“谢家宰成全。”

邹忌正在批阅各地奏报,见家宰进来,抬头问道:“哦,有事了?”

“回禀主公,魏国士子庞涓求见。”

“魏国士子?”邹忌略略一怔,“不是有稷下吗,他来此处做什么?告诉他,那儿才是士子该去之处。”

“小人说了,他说,他有大事求见相爷。”

“是何大事?”

“小人问他了,他说,事关齐国安危,一定要面禀相爷。”

“事关齐国安危?”邹忌皱皱眉头,略顿一顿,看向家宰,“齐国眼下并无安危之说,寻个理由,打发他去吧。”

“小人遵命。”

家宰退出后,邹忌轻叹一声,摇头道:“什么齐国安危?进我邹门,也该寻个好理由。”

庞涓再吃闭门羹,心中郁闷,在客栈又住数日,眼见相王之期越来越近,而他的第一步尚未迈出,不免着急起来。

这日后晌,约近申时,庞涓百无聊赖地走在宫前大街上。走不多时,看到前面有家酒肆,庞涓肚中也觉饥饿,遂走进去,叫小二端上几盘小菜,抱出一坛老酒,一边酌饮,一边苦思面君之计。正吃之间,街面大乱。庞涓探头观看,见是一行军卒正在清理行人。

庞涓惊异,喊道:“小二,过来!”

小二跑过来:“客官,你召小人?”

庞涓指向外面:“鸡飞狗跳的,怎么回事?”

“客官有所不知,君上方才去太庙占卦,这阵儿想必回来了。”

“去太庙占卦?”庞涓心中咯噔一响,问道,“占什么卦?”

小二压低声音:“说是君上要南面称尊,这去太庙是要择个好日子!”

“好小子!”庞涓掏出几枚铲币搁在案上,“结账吧,余下的赏你。”说着放下箸子,目光专注地盯住窗外。

果然,片刻之后,大队车马护拥齐公车辇沿街驰来。太子辟疆、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上大夫田婴等齐国重臣各自乘车随驾。

庞涓看得真切,见齐公车辇渐驰渐近,陡然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客栈,当街跪下。众卫士一阵惊乱,七手八脚地将他拿住。

擅拦君上车驾即是死罪,这是谁都知道的。

一场虚惊过后,齐威公探头车外,见太子辟疆过来,问道:“是何人拦驾?”

田辟疆禀道:“禀公父,是个士子,看样子不像刺客。”

“带他过来!”

田辟疆传令,几名甲士扭庞涓过来。

庞涓跪地,因两手被绑,无法叩首,便象征性地点头三下,朗声:“魏国士子庞涓叩见齐公!”

“庞涓?”齐威公打量他,“你知道拦阻寡人车驾是死罪吗?”

“禀君上,庞涓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拦阻?”

“若是能救齐国于大难,庞涓何惜一躯?”

“齐国大难,”齐威公怔了,“什么大难,寡人怎么没有听说呢?”又扭头转向邹忌,“邹爱卿,齐有何难?”

“回禀君上,”邹忌这也想起前几日的事,拱手奏道,“臣想起来了,这个狂徒几日前曾至臣府,也是这般口出狂言,让臣打发了。不想此人胆大包天,竟然冒死拦阻君上大驾!”

庞涓爆出一声冷笑:“连相国大人也出此话,可见齐国当真是无人了!”

“大胆狂徒,”邹忌怒喝,“你死到临头,还敢在此饶舌?”

齐威公却来劲了,盯住庞涓:“寡人问你,天下显学,皆集稷下,著书立说者数以百计,更有士子数千,可谓是人才济济,你为何说我大齐无人呢?”

随行众臣无不怒目而视庞涓。

“回禀君上,”庞涓昂然应道,“无视天下形势,与赵、韩、秦三国为敌,是为不明;与将死之魏结盟相王,而弃口边肥肉,是为不智。齐国不明不智,众臣无人劝谏,是以无人。”

齐威公长吸一口气,转对左右:“为庞子松绑,随驾回宫!”

此地离宫不远,齐威公不消一时回到宫中,在殿上坐定,吩咐内宰:“有请庞子!”

宫人带庞涓上殿。

庞涓伏地叩道:“魏人庞涓叩见君上。”

“庞子免礼。”齐威公略略摆手,倾身道,“寡人愚钝,适才庞子所言,还请详解。”

庞涓扫一眼陪侍臣子:“请君上屏退左右!”

“诸位爱卿,”齐威公转对众卿,“散朝!”又转对田辟疆,“疆儿留步!”

邹忌等臣领旨退朝,田辟疆走近威公,立他身边,手握剑柄以防不测。

“庞子,”齐威公转对庞涓,“可以开口了吧?”

“君上,”庞涓拱手,“方今天下,是战是和皆由实力说话。庞涓斗胆请问君上,魏之实力比赵如何?”

身为草野士子,庞涓开口即向君上质问,这是犯上。辟疆虎目圆瞪,正要呵斥,威公摆手,平和应道:“河西战前,魏强赵弱,战后相差无几。”

“再问君上,赵之实力比韩如何?”

“韩国原不如赵,自申不害为相以来,韩国大治,眼下实力可以等同。”

“君上所言,是单指战力。”庞涓如霹雳般直指威公软肋,“国之实力,并不全在战力,还应涵盖物力和智力。河西之战,秦非胜在战上,而是胜在物力和智力上。公孙鞅变法十年,秦国库充盈,保障有力,加上公孙鞅等人智谋过人,方有大胜。反观魏国,战前修鸿沟,建王宫,伐弱卫,致使财力枯竭,兵员疲惫。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魏王用人不智,终致大败。”

庞涓所言,齐威公心中虽已有数,仍想听他后面的话,便点头赞道:“嗯,说下去!”

庞涓侃侃言道:“秦有公孙鞅,国大治。韩有申不害,国大治。赵虽无治,但赵人强悍,且近年并无大战,实力有增无减。唯有魏国,国无能臣,军无良将,库无储粮,魏王却视而不见,仍然穷兵黩武,就像一个病人,已患绝症却不自知,仍在肆意放纵,近日更是大兴土木,比照周制修建宫城,役民非时不说,更是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君上,今日魏国情势,莫说是秦人谋魏,单是韩、赵结盟,魏人已无还手之力。这些君上难道看不到吗?”

“庞子所言,寡人略知一二。”

“君上既知,为何却要冒险与韩、赵翻脸,而与垂死之魏结为盟友呢?”

齐威公看向辟疆,见他也是两眼大睁,一脸惊愕。

“依庞子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应对?”

“弃魏!”

“弃魏?”齐威公以手托腮,微闭双目,陷入长思,良久,睁眼问道,“适才听闻庞子提到口边肥肉,请问庞子,这块肥肉可是宋国?”

“以君上之势,宋国不过是一只小鱼小虾而已。”

将肥腻的宋国视作小鱼小虾,齐国父子皆是呆了,相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庞涓。

“请问庞子,”威公直入主题,“这块肥肉不在宋国,又在何处?”

“魏国!”

“啊?”齐威公失声惊道,“庞子,你……这是妄言吧。瘦死的骆驼当比马大,魏国虽然逊于往常,但武卒仍在,子民仍众,忠勇之士遍布乡野,即使秦人也不敢妄动,也要约盟韩、赵两家,三面图之。”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声长笑。

“庞子是笑寡人吗?”

“正是。”庞涓敛起笑,拱手应道。

威公挂不住脸面,冷冷问道:“寡人何处好笑?”

“笑君上言过其实了!”庞涓沉着应对,“常言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时过境迁,今日之魏早非昔日之魏,魏国是否瘦死的骆驼,身为魏人,草民当比君上更有体悟。”

“庞子请讲。”威公倾身向前。

“魏国内情,”庞涓再次拱手,“一如庞涓方才所述。涓所未述者,军力也。列国所惧,无非是大魏武卒。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战力超强的不过八万,河西一战,八折去六,余下两万,尽在函谷、河东屯驻,严防秦人,无暇他顾。其余甲士虽众,多是乌合之众,守城御民尚显不力,更不必说越野征战了。重要的还不是兵卒,而是治兵之人。龙贾之才,若在齐国,无非是员寻常战将,但在魏国,出龙贾之右者,已是无人。即使这位龙贾,魏王竟也弃之不用,以草包公子卬治兵,以佞臣陈轸治政,致使朝中无人,言路不通,仓无积粟,军无战心,贤士他投,众叛亲离。今日之魏已如案上肥肉,盘中珍馐,就看何人下手快了!”

庞涓一通话说毕,威公、辟疆无不震骇。说实话,他们的目力所及,不过是泗上诸国,即使做梦也未曾打过魏国的主意。然而,在这战国乱世,又有什么不可能呢?秦人一战而得河西七百里,逼魏宫东迁。大魏雄风说没就没了。如果趁此机会分掉魏国,不但宋国尽在囊中,西出之路也是畅通呢。

想到这些,威公长吸一口气,抱拳道:“庞子之言,果是不同凡响。只是,数十年来,列国虽有争执,但齐、魏一向和睦,寡人与魏罃来往不多,面子却也未失。前番陈轸来使,诚尊寡人为王,寡人已经承诺魏罃,不日即与他相会于徐州。君子一言九鼎,寡人德薄,此生却也未曾食言。庞子之言虽善,寡人却是难以奉承。”

“只要君上有愿,天下未有不可行之事。”

“庞子有何两全之策?”

“未来大势,列国必入并王时代。君上德行远胜魏王,魏王可王,君上理该南面而尊。依草民之见,君上大可遵从承诺,南面称尊,与魏王会徐州相王。魏王争强好胜,会盟之时,必对君上炫耀其宝,君上可当众哂之。”

“哦?”齐威公大感兴趣,“寡人何以哂之?”

庞涓沉声应道:“魏王之宝,无非天下奇玩。君上之宝,却是治国贤才。魏雄霸日久,骄气日盛,致使小人塞贤,君耳失聪,先不用公孙鞅,后不听白圭,再不用公孙衍,终有今日之衰。君上却是反之,尊士养士,知人善任,将天下之才尽揽于稷下,更有贤相邹忌、良将田忌、贤大夫田婴等忠臣良将,终有今日之盛。相王之时,君上不妨以人才大宝羞辱魏王。如果魏王肯听君上劝讽,自此重用人才,励精图治,说明魏国尚有振兴之志,君上就可与之结盟。若是魏王恼羞成怒,不听劝讽,魏国亡无日矣。君上非但不可与其结盟,反当先下手为强,莫让大魏被秦、赵、韩三国悉数瓜分。”

庞涓从大处着眼,细处入手,合情合理,齐威公越想越觉得在理,点头赞道:“庞子之言,鞭辟入里,切中实务,寡人听之,如闻圣贤哪!”

庞涓叩道:“君上美誉,草民愧不敢当。”

“只是,寡人有一事不明,求问庞子。”

“草民知无不言。”

“庞子身为魏人,何以不去事魏,反来投奔寡人?”

“公孙衍弃魏投秦之事,君上可曾听说?”

威公点头。

“再问君上,稷下才士不下三千,可都是齐人?古往今来,良禽择木而栖。身为魏民,草民事魏之心早已凉透,这才弃魏至齐,投奔君上。”

“说得好!”齐威公竖拇指赞道,“上天以庞子赐齐,实乃寡人之幸。寡人欲拜庞子为上卿,早晚随侍左右,指点寡人,不知庞子意下如何?”

庞涓起身拜道:“草民叩请君上收回成命。”

“哦?”齐威公略吃一惊,“上卿之位,难道还留不住庞子吗?”

“君上言重了,”庞涓拱手应道,“齐国为大国,君上为贤君,上卿为重爵,庞涓一介草民,仅凭几句话语,便得如此恩宠,纵使九死也不足为报,如何能嫌爵小职微呢?”

“既然如此,庞子还有何忌?”

“草民有些私务未了,还请君上宽容。”

“敢问是何私务?”齐威公探身问道。

“杀父之仇!”庞涓泣道,“草民世居安邑,先父曾为大周缝人,魏国上大夫陈轸妖言惑乱魏主称王,逼家父缝制王服,家父不从,遭陈轸杀害。三年前草民就立下誓言,必手刃陈轸奸贼,为家父报仇。待草民报过父仇,必来报答君上厚遇!”

“原来如此,”威公长出一口气,连连点头,“庞子既与陈轸有此芥蒂,寡人就不勉强了。来人!”

内臣应道:“臣在!”

“赏庞子黄金一百,轺车一辆。”

庞涓再拜道:“草民甘冒死罪,再请君上收回成命。”

“这……”齐威公直盯庞涓,“爵位不受,金子也不受,你叫寡人如何赏你?”

“草民拦驾死罪,君上不加责罚,就是对草民的最大赏赐。”

“呵呵呵,”齐威公笑赞道,“庞子是雅士,寡人倒是俗气了!今宵风清月明,寡人预备薄酒一席,邀庞子共赏明月,可否?”

庞涓连拜三拜:“能与天下贤君共赏明月,诚为草民此生之愿也。”

齐威公起身,亲执庞涓之手:“庞子,请!”

之后两日,齐威公与庞涓拉东扯西,从庞涓口中得知与陈轸的恩怨及如何进云梦山从鬼谷子修习三年兵学的事。齐威公在儿时就听过鬼谷子的事,只将之视作传奇,从庞涓口中得知真有其人,大是感慨。

齐威公安置好庞涓,召邹忌、田忌、田婴等重臣谋议魏国现状与列国情势,认定庞涓的提议不是不可行。尤其是田忌,前番赴卫数月竟是未打一阵,更是憋了一身的劲,急不可待地要与大魏武卒一决高下。田婴也将自己探到的有关庞涓的细情禀报齐公,证实庞涓之父庞衡确实被陈轸所害,庞涓为报父仇,几入陈轸府闹腾,后被举国通缉,等等。得到各路细报,齐威公对庞涓之恨才再不起疑,遂依庞涓之策,悉心筹划相王诸事。

时年二月底,春意盎然,万象更新,齐威公在卜定吉日诏告天下,于临淄齐宫南面称尊,又三日,如约前往徐州,与魏惠王会猎、相王。

徐州位于宋国地界,宋国更是这次魏、齐两国的礼让之物。

两个大国君主在自己境内会猎,宋公偃受宠若惊,密令宋国三军严阵以待,同时派人秘密使楚,将齐、魏会徐州相王之事悉数透给昭阳,既堵楚人口实,又防齐、魏不测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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