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我们都是有病的人》的长篇,我写得异常的艰涩困难,力不从心。我已经很难把精力集中到电脑前,两只脚不自觉地就站到了凳子上,哪怕对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似乎只有站上去了才能安心。有时候我觉得眼下的写作已经变成了一场痛苦的便秘,已在进行当中了,再痛苦也只有把它拉出来才能完事,可马力那儿才是我的兴趣所在,所以在电脑前坐定还是站到那只该死的凳子上去成了每天我自己和自己的一场艰苦的思想斗争。
已经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从未见过那个我认定确有其人的女人,然而阳台上每天都有女式内衣晾出来,滴着水,紧挨着同样滴水的应该是马力的衣服,它们挂在一起是那么的自然,同时也让我费解。
早晨九点钟,马力照例在浇完花草后出门。我站在北阳台上目送他消失在楼群里,然后下楼就像是取信一样从信箱里取出那张已成为我生活一部分的纸条,这次有点特别,在上面居然打了一个ICQ号码和一个E-mail的地址:
ICQ:93431156
mail to:blue-007@163. net
回到家,我又来到了南阳台,外面的天有点阴,而且有风。我趴在护栏上,我知道马力的规律,他一般中午十二点左右回家,所以我放心大胆地观察起对面来。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当我回屋拿了望远镜然后兴冲冲奔出来时,马力出现在了对面阳台上,我一下子愣住了,我明明看着他离开的,怎么一转眼又回来了。在短暂的迟疑之后,马力显然认出了我,他冲我点点头,而我就像偷东西被人当场捉住了似的惊慌和狼狈,脸涨得通红,不知该做何表示,情急之下我竟然扭头进了房间。
第二天我在信箱里拿到的纸条上写着:你的脸红了。
我决定要把写纸条的人找出来,一个人就像幽灵似的监视着你的生活,还不断站出来对你的生活点评上几句,你却连这个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也太荒唐了。根据我的分析,这个人应该像我一样有着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所以他才有可能在我偷窥别人的时候偷窥我,另外,他还必须具备一个观察我的角度,符合这两点的人应该是就住在和马力的楼房平行的那几幢楼里,而且楼层不会太低。
其实我已差不多猜到了此人就是马力,只是还不能肯定。你想像一下,一男一女,从没说过话,却互相偷窥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这真是一件让人感到又刺激又恶心的事。
我楼上楼下地跑,小心翼翼地埋伏,努力了三天,纸条还是每天都能收到,就是捉不住写纸条的人。在没有更好办法的情况下,我找到了时下流行的家庭事务调查所。在预付了一点定金之后,我就只需坐在家里等候他们每天的电话汇报了。毕竟是吃这碗饭的,只用了两天时间,事务所就把我需要的情况调查了出来。
和我分析的一样,每天往我信箱里塞纸条的人就住在马力住的25号楼,但不是马力,此人名叫柳自全,男,28岁,未婚,原是某网站的编程人员,一个月前被公司裁员,目前无业在家。
走到家门口,我又改了主意,坏笑着来到了25号楼的601室,敲了半天门,里面一个男人才闷声闷气地问,谁呀。我说,是我。你是谁呀。我说你开门就知道了。我听见了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可走近了突然又停止了。我猜他正通过猫眼在打量我,我笑眯眯地对着猫眼。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想他大概被吓坏了。我又敲门,起先很好地掌握着节奏和重量,后来手疼了改用脚,那就有点不好控制了,我执着而又耐心地敲着踢着。
十分钟之后门打开了。一个黄豆芽一样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他低头站在门旁,有点腼腆,还有点慌乱。我走进屋,把沙发上的杂志报纸往边上挪挪,腾出一块地方来坐下。我说你也坐呀。他说你,你,你喝,喝点什么。简单的五个字在他嘴里绊了好几跤。
房子基本上就没有装修,看起来就像是个临时住所。趁这个叫柳自全的男人转身去倒茶,我轻手轻脚地走向厨房。厨房的门半掩半合,但我还是看见厨房通往阳台的那扇门后面架着一架望远镜,比我那架气派一百倍,不出意外的话,就对着我的住所。
我是个天文爱好者。柳自全在我身后解释道。
观察天象之余也顺便看点别的?我不动声色地问。
柳自全捏着他的手指,局促不安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了一句,你,你不是也在看别人吗?
是呀,但我绝对不会借口自己是个天文爱好者。
你那望远镜,嘿嘿,柳自全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两声,他大概觉得不大好,用一种诚恳的语气强调道,我真的是个天文爱好者,不骗你的。
往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如果我谴责他偷窥我的生活,他也能用同样的理由回敬我。我们是同样的货色。而柳自全笑过之后好像放松了许多,他我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不理他。
我觉得我已经十分谨慎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摇摇头,站起身,说,以后别往我信箱里放纸条了,游戏结束了。
你不想和我谈谈你在观察的那个男人?柳自全好像来了兴致,热切地看着我。
小芸的内衣展示会取得了预期的效果,近一个星期来,市民和当地的媒体都在津津有味地谈这个话题。小芸也成了被关注和谈论的对象,她频频在报刊和电视露脸,得承认,她真的很上镜。可一转身,她却在电话里对我说,嘁,这帮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我能想像得出她说这话时那种不屑的表情,眼珠往上一翻,嘴一撇,最后是像赶苍蝇似的挥一下手。
我也跑去看了那场展示会。较之上一次彩排,现场表演显然更有气氛,而且他们还做了一些改动,把舞台由橱窗延伸至天桥。模特们在橱窗表演完后又去与商场相连的天桥走了一个来回,给予观众更为直接的视觉冲击。当马力搂着他的搭档从我面前走过时,他的眼光在我脸上扫过后又转回来,有点意外,好像还有一丝惊喜,继而左嘴角一牵,带出了那种似是而非的笑容。就在那四目相交的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谜一样的男人,我的脸发烫,手心冒汗,心跳加速。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恐慌,因为他吸引我的是他迷人的外表、古怪的笑容和与他年龄不符的爱好以及某种危险的气息。
我换了一架望远镜,是二手货,带红外线的,我想更深地介入马力的生活,我知道我有点走火入魔了,但我喜欢这样,任着性子做一些出格的没有意义却有意思的事,我需要刺激,需要一点情感的慰藉,哪怕来一点打击呢,眼下我庸常的生活终于出现了一个兴奋点。
马力在我的望远镜里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抽烟,坐着抽,站着抽,倚着墙抽。早晨刚起床那会儿,他会把客厅的百叶窗打开,通通气,这时候也是我观察的最好的机会。马力在厨房准备早餐,基本上都是超市买的成品或半成品,只需稍微加工一下就行了。这架望远镜真是棒,连盒装牛奶的牌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再一次肯定了他的住所里有一个女人,因为他准备的是两份。但是把早餐端到客厅后,马力随即就把百叶窗拉上了。大约半个小时后,他会把杯碟端回厨房,洗净,然后伺候他的那些花草们。
《我们都是有病的人》写到最后成了和自己的耐心、智力、体力的一种较量,计划中的十五万字到十万字时就仓促收尾了。我累极了,写作这时对我来说已毫无乐趣可言,我甚至连从头看一遍的耐心也没有,胡乱打印出来就寄了出去,当然也就免不了错字百出。
我换了和马力同一牌子的烟,我想感受他正感受着的。
小芸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给我打电话了,他们都说女人在恋爱的时候是不需要朋友的,这个我承认,只是我实在想像不出小芸是怎么和她的新男友谈情说爱的,用玄妙的气功?天哪,做这样的想像能让人发疯。
近两个星期我看了马力好几场表演,我在寻找机会,我想更多地了解他,我安慰自己,了解了看得更清楚了也就释然了。
夏天眼看着就要过去,夜晚的空气里已经有了些许秋的意味,经过一个漫长的夏季,有凉爽的小风吹过时,我心里竟然涌起与久违了的老朋友相见的亲切。
有急救车的鸣叫从远处传来,继而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马力那幢楼前。我奔向阳台,我预感到了什么,我探出身子往下看,三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车上跳下来,拿着担架小跑进了马力那个单元。
我不假思索地关门往楼下冲,我有点担心还有点兴奋,我直接就奔到了急救车的司机那儿,开口就问,是301吗?后者刚点了一根烟,正悠然地吸着,我气喘吁吁地突然出现在车窗口把他吓了一跳。你吓死我了,他夸张地用手按着胸口,我可有心脏病呀,告诉你。
正说着话,担架抬下来了,马力跟在后面,神情紧张,他看见我了,但没有打招呼。担架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孩,紧闭着双眼,脸色煞白,凌乱的长发垂落在担架外面,身上都是血迹,这时我猛然注意到了她睡裤,天哪,两条裤管竟然是空瘪的。
救护车很快就呼叫着开远了,我站在原地,脑子一阵一阵发蒙。
再一次看见马力是在两天后,他从一辆出租车里下来,转身拎出一只旅行包,付了钱上楼,但车并没有开走。我从望远镜里看到那个长发女孩坐在后排座上,头挨着车窗玻璃,并且还怕光似的用手遮着眼睛。马力很快又回来了,从车里抱出女孩,她的双臂搂着他的脖子,空荡荡的裤管随着马力走路的节奏垂荡着。走到楼梯口,马力停了下来,好像犹豫了一下才回头朝我的阳台看了一眼,尽管那一眼看得很匆忙,可我还是在他眼睛里看到了疲惫和无奈。马力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班,回家准备一日三餐,伺弄他的花草,当然那个没有腿的女孩也需要他的照顾,只不过他呆在阳台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以前抽一根,最多两根烟,现在则是一根续一根地抽。而且我发现他每次打开阳台门都会下意识地朝我这边望一眼,并且有时候会长时间地冲着我的阳台发呆。我禁不住会去想他希望见到我,他很孤独,还疲惫,他需要一些情感上的慰藉。
我一直暗自在积攒着勇气,直至有一天能迎着马力的目光走到阳台上去,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满足着自己的好奇也按捺着自己的好奇,有时候我真觉得那个离我很近的男人其实特别虚幻,经不起细看和触摸。他是一个谜更是一团雾,终有一天会在太阳光里四散开去。
天又凉快了一点,天凉快了当然就该实实在在做点事了。我的编辑认为那个《我们都是有病的人》的东西有点短,而且后三分之一写得好像多少急了点,其实蛮可以再往上加点,这样读起来感觉会更加饱满。他是个懂小说的编辑,但很少对作者指手画脚,必须要对小说说上几句的时候,他也一般比较注意措辞,所以同时他也是个值得尊重的编辑,顺着他的建议,我又滑入了有病的人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