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的时节,已有丹桂十里飘香。慕容老爷大寿,终黎忧和风清乘了轿,莫荇和莫珩在后面的轿子里,外面十几个小厮跟着,丫鬟们也说说笑笑地走着,最后面的是几个有好力气的家丁,抬着寿礼。
街上的人看他们行事壮观,都围着观看。十年,风清的母亲早已含恨而终,而慕容老爷以及当年那件事的元凶,却还享着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安乐无忧。风清极是为母亲鸣不平,她冷眼瞧着慕容府外堪比钟鸣鼎食的盛景,不由得握紧了手,险些将指甲嵌入皮肉。
终黎忧无言,只是掰开风清的手,然后握紧,无声地告诉她,他始终,是护着她的。
风清自顾自地牵唇一笑,道:“是时候了。”子不言父过,她虽不能够指责慕容弦,但那些个姨娘,却是一个都跑不了的。
十年时间荏苒而过,终黎忧也从当初的一无所有变成了如今莫不可测的桃花坞的主人,只要你有足够的钱,任何事,桃花坞都可以为你办成。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儿,慕容弦居然接纳了风清一行人,还苦留风清小住几日。
寿宴上,刘婉萱和周颐原是江湖人士,故而未来,而狄瑶和秦楼,因了狄瑶之父狄行舟狄知府也来坐席。狄瑶抽了个空儿问风清道:“你待如何办了这事?”
风清微笑道:“你可曾听过心中有鬼?但凡心中有鬼之人,不难对付。外祖父说过,我与先母,有八分相像。”而这次的事,就在这个“像”身上。
狄瑶会意,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只继续吃酒。那亭子里年轻漂亮姑娘却正唱着曲儿。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风清听了倒觉没什么,其他的人更是喝酒行令丝毫也不耽搁的,但和终黎忧一桌吃着酒的慕容弦却是红了眼眶。他虽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人们仍然能够看出其少年时候的风华无双,以及,惊才绝艳。当下借着酒劲儿,他长叹一声,尔后用筷子敲着碗唱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一曲方歇,狄行舟等便叹道:“果真是当年那享誉京都的状元郎,名不虚传啊名不虚传,苏学士的这首江城子,都被慕容兄唱活了。”
同席的慕容景却是暗了脸色,慕容泠的夫君不知就里,只随声附和。慕容弦除开风清外还有一子一女,均是养在风笑嫣的名下的。其子单名一个景字,字淳安,其女单名一个泠字,无小字。
当年的事,终黎忧是知道的,他只是庆幸,自己从未放弃过风清。
慕容弦最宠的两位姨娘刘如烟和李倩儿听了这词气得快要咬碎了一口的珍珠白牙,手里的绢子都快被扯烂,幸而有众多的女眷在,故而不曾发火,心里却盘算着,如论如何,要叫风清吃个大亏。只有风清吃了亏,才能能略略平息她们心中的怒气,对风笑嫣的怒气。
时间也就这般不紧不慢地过去,夜晚,也在喜庆的喧声中降临。因风清感念先母的护佑之情,终黎忧便携了她去到其先母的故居衣故园。
衣故园,取之于“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原应是极好的寓意,却终究难奈男子的薄情。
衣故园有一间书房曰石桥驿,独独是属于风清先母风笑嫣的。墙上有一副画儿,落款风荷。风清记得这原是母亲自画的,因喜荷,便用风荷二子做了印章。画中的人儿是一个才貌双绝的绝代佳人,香消玉殒之后,永远的活在了画中,用悲悯的眼光看着世人。即便她早已投胎转世,在许多人的心中,她风华仍旧。风清看着衣故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甚至是纤尘不染,伤心之余也很是诧异,对终黎忧道:“想必这里有人经常洒扫的。”
终黎忧笑而不语,只退后一步看着这间石桥驿。墙上有一幅画儿,画的是连理枝,枝上一对鸳鸯鸟,寓意极好,画工不俗。终黎忧忍不住将之取下,却见着墙上是与画中一般无二的画儿,用手敲了敲,竟是空的!
终黎忧叫风清:“来瞧瞧这儿,空的。”
风清闻言走向终黎忧,诧异道:“母亲在时我曾经常见着一本书,叫做笑嫣手札,只她总不许我翻看。莫不是这个?”终黎忧在连理枝凸起的根部一按,墙上便出现了一个洞,里面的正是《笑嫣手札》。
风清原本正在伤心,忽然神色一凛,冷然道:“有人来了,一个,仅百尺之距,步子略重,是个练家子,无内力。”
终黎忧闻言,瞬间便将屋内他们动过的东西复了原,只是那本《笑嫣手札》却放在他的怀里。然后两人一个翻身便跃上房梁。
待看见进来之人时,风清和终黎忧大吃一惊,来人竟是慕容弦。他提着壶酒,将酒放在桌上后负手看风笑嫣的画像,默然伫立良久,方道:“笑嫣,你即便是死了,待我也极为不公,总这般,不关己事地看着所有人,所有事。”
慕容弦含泪,负手而立的清俊花心在此刻竟如斯颓唐。委顿愁迷中,他笑得苦涩:“昔有佳人临风笑,魂牵梦萦共昏晓。我再想又如何,到而今,还不是只剩了我一个。石桥驿,石桥驿,你临去了都只惦着他,我又算哪牌名上的人呢!我恨你!风笑嫣!我恨你!”他蓦地提酒猛灌自己个儿,却不再说话儿,醉得狠了,便用酒来调墨,乱画一气,直至酒劲儿上来才扑在刚画好的画儿上睡了。
风清和终黎忧相视,便无声无息地从梁上翻下来,掩门回去睡觉。
第二日一早,慕容景就携其妻在外等风清。风清知道,她这个弟弟自小便喜欢缠着她,原本还怕过了十年兄妹两个就生分了,现在看来,竟还是一样的。但慕容景是慕容景,刘如烟是刘如烟,自不会因为慕容景就放过刘如烟。
慕容景见风清和终黎忧从房里出来,也不行礼,只笑嘻嘻地道:“姐姐,你可真狠心,一走就是十年。”他知道风清是个不喜这些礼法的,故而不敢惹她不快。
风清见了慕容景,忍不住笑骂道:“你这小猴儿,还和当初一个样儿,这么些年定没少挨老爷子的打。”
“你只说我,当初我和泠泠最艳羡的就是你了,他从不打你的。哎,姐姐命好,哪像我们这样苦命的。”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是知道的,慕容弦当初根本就不搭理风清,偶尔和风清说话,风清也只当没听见。今日他如此说道不过是讨风清欢心罢咧。说着就像终黎忧行了一礼,口中直呼姐夫。他眼见着终黎忧站在那儿,堪比芝兰玉树,只眉目清冷,自有一番高贵的气度,饶是他这个公认的姑苏第一美男子也自叹不如。
终黎忧知他们姐弟情谊深厚,便道:“淳安怎地单向我行礼?我合你姐姐是一样的,不应如此外道才是。”
慕容景笑应了,才轻柔地拉过一旁温婉的清秀佳人道:“这是你弟媳,赵兮。还有三个孩子,长子慕容柏,次子慕容杉,小女慕容芝,现已在那边候着了。”
轻罗见慕容景在外,早替风清备好了见面礼,风清淡淡地夸了赵兮,末了道:“我早些年不在,也没什么好给你们的,一些小玩意儿,自己留着看着可用呢便用着,若不可用赏给下人也使得。”
赵兮笑道:“姐姐说笑哩,姐姐给的东西,必是好的。”说着接过轻罗手里的匣子,递给身边儿跟着的丫鬟,又将自己准备的缭绫和绸子奉给轻罗,道:“一点子俗物,不成敬意。”
末了几人又说了回子话儿,有丫鬟来催促,一行人才往饭厅里去。
才一用完膳,便有人来通传说:“名士苏璟着人送来拜名贴儿。”
慕容弦看过后才递给终黎忧道:“是给你们的,邀尔等于城外的画舫相聚,说是给你们引见一友。”
李、刘二人虽说是姨娘,不在这正房大厅里吃饭,却也有些小丫头子是她们的心腹,事后将这些事儿一五一十全告诉了。这是后话。
却说慕容泠和其夫——吏部尚书之嫡次子柳之涣,常年在京中,多次听到苏璟的大名,传言其人轻狂狷介,又生得一副好皮相,当年的风头比慕容弦还盛。
也是,三岁识字,五岁能诗,八岁能文,十一岁过省试,十三岁因文才极高被皇帝亲授进士,十五岁夺武状元,十八岁助今上得帝位,二十一岁功成身退,如今也不过和柳之涣一样的年纪,怎不叫人赞叹?
柳之涣和慕容泠兄妹皆讶然,风清何时识得苏璟的?几人不由得问道:“姐夫姐姐如何得了他的赏识?听说苏璟其人虽然才高八斗,却最是孤僻怪性的,显少与人结交。”
终黎忧眸光淡淡,叫人看不出深浅,声音亦清冷:“偶遇,喝了回子酒就认识了。”他本性清而贵,只坐在那里,便有股子出淤泥而不染的味儿,叫人不敢轻犯,便是随口答的几句话儿,虽说冷了些,却不叫人觉着受了冷落,而是本应如此。
慕容泠和慕容景心内却道:“不知姐姐怎找了这般人物做姐夫?二人粗粗看来竟是一样的品格儿,都不爱说话儿,却怎生相处的?却也奇怪,二人站在一处竟是般配得紧,仿若原该如此的。”
慕容弦捋了捋美髯,叹道:“能与苏景交好,也是你们的造化。”
赵兮轻抬臻首,启开红唇玉齿,用那珠玉落盘一般的声音道:“不知这苏景是怎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竟叫你们都这般喜爱敬服?”
三个孩子自喝着茶,因着慕容弦的教导,他们并不敢在大人们说话儿的时候插话儿。再则风清和终黎忧都不是个能亲近的,自然不敢言语一声儿。
柳之涣嘴角轻勾,眼中全是儒慕之情,丝毫没了平日里的骄矜之气。他道:“苏景乃天纵奇才,当世的伟丈夫。自六年前急流勇退辞官后,便少与人交往,先下与他情分好的多是鸿儒。就说现任的丞相王名先,年少时也是个花心人物,想与他交好,可人家就是不放他在眼里。”
赵兮笑道:“比起夫君如何?”
慕容景只觉自己的妻子傻气可爱,在桌下捏了她的手,笑道:“我哪里比得上他呢?那般惊才绝艳之人,我再多努力十年也不一定能及得上。”
终黎忧和风清都不是个多话的,恰巧六月里水榭旁的荷花生得好,一来慕容弦又是个好风雅的,二来他也想试试这个女婿的清浊,便道:“水榭旁儿的荷花开得好,才吃了饭,正好走走,消消食儿。”
于是一行人便往蕖香榭去,又早有丫鬟婆子传话叫人传船娘,又去了船备着,立等着他们。
上了船后,慕容泠因夸那一池粉荷开得好,便摇扇笑道:“母亲生前最爱的便是这一池粉荷,今日有幸,一家子均在此处相聚,莫若各赋诗一首,如何?”
慕容弦笑道:“好极。我正有此意,也看看尔等这些年的学问是不是进益了。”
赵兮笑道:“我一个商家的破落户儿,哪会作诗呢?还是给你们斟茶吧。”
当初说亲时慕容弦看重的就是赵兮那会管家的本事,想着慕容景若看不上,就纳几位能文会墨的姨娘也是好的。现今虽说慕容景和赵兮情深意笃,一月里还是有七八日歇在两个姨娘和一个通房的房里。
到底是男子薄情,惯会挑女子的不是,三妻四妾也是平常。
慕容泠挑着嘴角冷笑,却不言语。倒是慕容弦笑道:“也好。”
柳之涣和慕容景道:“既是要作诗,还是父亲先请。”
慕容弦负手立在船头,说不出的人物花心,不过略一思索,便计上心头,随口吟道:“别梦犹知菡萏香,迎风映日笑方塘。欢声谑语谈诗兴,恍见风荷淡淡妆。”方吟完景、泠、兮、涣四人便夸了一回,直叫慕容弦的笑意更盛了些。
风清但立不语,一副清淡的模样一如当年的风笑嫣,不喜,不怒,不哀,不乐。
终黎忧亦是一笑,他闲逸地坐在那儿,手里端着杯荷花茶,呷了一口才念道:“莫道陈茶旧,芙芳馥且清。今朝颜色艳,怎比茶独倾。”
慕容弦听后点了点头,但笑不语,倒是慕容景赞道:“好一个‘莫道陈茶旧’。”柳之涣虽也笑赞,却是紧了面皮,颇不自然。慕容泠亦是暗暗咬牙,想及终黎忧那般清俊的人物,再看自家的夫君和京都家里院子里的莺莺燕燕,便妒恨了风清。
却在这时,听慕容弦道:“卿卿得笑嫣教导,也吟一首来。”
风清倚在终黎忧身上,喝了杯酒道:“莫赞花颜好,难堪雨水频。摘得花一朵,空室叹眉颦。”
听了这话儿,众人尽皆无声,慕容弦却是白了面皮。凡姑苏之人谁不知风笑嫣入慕容家时慕容弦如珠似宝地宠着她?却是没两年便将之冷落了。这姑苏城的人说起当年的慕容夫人风笑嫣谁不惋惜赞叹?
赵兮见着不对,忙笑道:“这大夏天的怎的都不说话儿?定是姐姐的诗好叫你们愣住了。我是个没才的,作不得诗,便请父亲、夫君、姐姐姐夫、妹妹妹夫吃莲蓬儿吧。”
她一说完,众人笑着皆踩着这个台阶儿下了。
慕容景亦凑趣儿道:“你倒真个取巧,拿着现成的东西,你做东道。”
赵兮将剥好的莲子给大家伙儿吃,摇头咂舌笑道:“我这是礼轻情意重。亏你是个读书的,竟连这个也不通了不成?”
说完,连划船的船娘也笑了。
笑了一会子,下剩的也都作了诗,方才散去。
终黎忧和风清却跟着到了慕容弦的书房,关了门说话儿。在书房侍候的丫鬟也被叫了出去,她却不走,只在外听墙角儿。
风清淡淡地问道:“父亲,母亲她,是如何去的?”
慕容弦苦笑:“我也是不知的,当日我谈妥了一笔生意,回来就见你母亲的大丫鬟弄玉、弄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了方知,你母亲去了。我去看时你母亲面色犹自红润,竟像是睡着了一般,屋子里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气。正是江湖中传闻的花颜醉。”
这个终黎忧也是查到过的,只是昨日看了风清手札才知那香气源自一种唤作花颜醉的秘药,能让人安乐地死去,容颜就像醉了酒睡过去了一般,永不腐化。而这种秘药,就只有风笑嫣知道如何制成。是故……
慕容弦无力道:“这些年我也查探过,当日屋子里的物事皆如平常,并无痕迹。”
终黎忧抬眼望了下窗外才道:“有无可能母亲原是自己去了的?”
慕容弦怅然追忆道:“大抵应是如此。毕竟,以她的身手,寻常之人如何伤得了她?”
风清却是用了笔墨,在纸上写道:“我欲查清此事,望父亲助我一助。”口里却说道:“绝不可能。定是父亲你那几个姨娘作祟,说我不孝也罢,我是定要查探清楚的。”
正是:山重水复路无源,柳暗花明尚无期。当年风华绝代的女子,究竟是如何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