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是朱老师和程老师,你们好。我吃完饭没有事儿干,出来浪一浪,压压马路。”汪鸡换说。
从师范学校毕业分来的女老师姓程,她说:“汪镇长,别浪了,进来坐一会儿吧,也体察一下我们穷教师的生活。”
朱老师是一位有八年教龄的老民办教师了,他说:“就是嘛,汪镇长,天黑了,进去喧一喧吧。”
“能行。”汪鸡换说着,随几个老师走进了校门,出现在眼前的是破破烂烂的教室。墙上裂开了口子,墙皮一块块地掉了下来,窗户上没有玻璃,是用黑白相间的塑料布蒙着的。
鸡换随口说道:“这教室这么破烂呀,也该修一下了。”
“我的好镇长哩,”朱老师说,“工资没有发都快一年了,还修教室哩。”
鸡换吃惊地站住了:“快一年的工资没有发?”
朱老师认真地说:“干就么!”
程老师说:“我们学校四十一位老师,二十位公办教师的基本工资发了,但其他的医药费、班主任费已经十个月未发了。我们凭几个基本工资还勉勉强强能吃上饭,可苦了朱老师他们这些民办老师了,十个月的工资连一分也没有发。”
“那你们怎么过日子,吃啥?”鸡换问。
朱老师说:“吃的在家里背,没钱就不花了呗。”
程老师说:“二十一位民办老师每月每人是七十五块,十个月共是一万五千多块,加上我们公办的两万块,欠我们的工资快四万块了!”
“四万块?”鸡换走着说,“四万可不是个小数字。你们给镇上说过吗?”
“嘴皮子都磨破了,人家说没有钱。”另一个老师愤愤不平地说。
“朱老师,”鸡换说,“你快点去镇政府,悄悄儿把李会计给我喊来。别说是啥事情,也别让别人知道。”
朱老师应声去了。鸡换和几位老师穿过破烂的倒在地上的篮球架,来到了低矮的教师宿舍门前,墙皮也掉得花花搭搭的。和破烂教室不同的是这里的窗玻璃擦得亮晶晶的,给人一种清新之感。
程老师的宿舍里除床上铺的是新的外,床架、桌椅都是旧的,椅子的一条腿还是用铁丝绑着的。
鸡换说:“没想到学校这么穷。”
程老师说:“照这样下去,谁也没心思在这教书了。”
正说着李会计来了,汪鸡换支走了老师们,关上门问李会计:“镇上还有没有可动用的钱?”
李会计问:“多少。”
他说:“四万块。”
李会计说:“除了于代镇长留下的三万块钱,那是办电子公司的钱,再一分钱也没有了。”
汪鸡换说:“我要动这三万块。”
李会计说:“你要给老师们发工资?”
他点了点头。
李会计说:“你还是别动的好,你还未转正,人家想拨拉你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不管他!”
鸡换说,“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副镇长,还回去养我的羊去。”
李会计说:“那你就用吧……”
五、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代代镇长上任的第三天早上八点钟,在政府会议室里举行了全体干部会议。汪鸡换穿一件灰白色短袖T恤衫,端坐在以往只有镇长、书记才能坐的位置上。
办公室主任见大家都到齐了,便对代代镇长说:“汪镇长,人到齐了。”
鸡换丢下手里的文件,扫视了一下全场说:“今天开会解决一件事情。大家汇报一下昨天布置的关于拆除违章建筑的事情。”
老王干事说:“汇报啥哩嘛,好我的汪镇长,你不嫌麻烦我们还嫌麻烦哩。这清除违章建筑的事,喊了五六年了吧?没有调走的老帮子们,像老陈干事、老李都知道,这些年是年年下文件,年年喊拆除,把谁的拆掉了?雷声大,雨点小,一个也拆不了。喊叫得越凶,违章的越多。再喊叫,国道都有人要占了。没事干了,不如抓大头吃一顿,比这有意义。”
鸡换微微一笑说:“于主任,把窗子开一下,热死了。”
于主任就去开窗户。五十多岁的老陈干事说:“汪镇长,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现在你主持镇上的工作,按3月份镇党委、镇政府下发的文件,拆除的期限已超了三天时间。只要你汪镇长一声令下,我们几个老头子绝不含糊,我第一个就去拆!”
林业站李站长说:“老陈呀老陈,你这老家伙尽出歪点子,你是土拥到脖子上的人了,可人家汪镇长才提拔上来,连正都未转哩。你不上进,人家还要上进哩。你憨狗哄石狮子,不是明摆着坏汪镇长的前程吗?弄不成,弄不成,还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好!”
两位老同志的发言在会场上引起了很大反响,大多数干部都同意陈干事的意见,堂堂一个镇政府,连个街道都弄不齐整,年年打雷,年年不下雨,照这样下去,政府的威信何在,尊严何在?也有人同意老李的意见,这么大的事,几任镇领导都未解决,你汪镇长也解决不了,最好等于代镇长考察回来再定。
汪鸡换把文件放到桌子上,不慌不忙地说:“各位,好像是跑题了吧。我没有让大家讨论是否要解决问题,而是让大家汇报昨天下午的工作呀……好了,大家汇报吧。”
老王干事狠狠抽了一口烟说:“好吧,我先说一下,我和小田走了两家商店。镇上限期拆除违章门店的通知也发了,可大家就像商量好了似的,谁家都不执行。”
老陈干事说:“据我所知,大家下去的结果都和老王汇报的一样。他们不执行文件的原因就是汪四全羊馆,从街东头到街西头,人人都说,有本事把汪死狗的全羊馆拆掉,他们连个屁都不放就拆!”
林业站的文眼镜、经委的干事小苏、司法所的小王等年轻人都纷纷发言,说要想把文件执行下去,非得从汪死狗的身上开刀不可。
汪鸡换说:“于主任和司法所的小王马上去县城联系一台推土机,下午五时前到政府待命。文件不学了,大家带上文件到各违章现场去学习,最后一次通知违章的铺面,下午六时前搬不了的,镇上统一推平,损失自负。”
老陈干事第一个鼓掌,紧接着大家都鼓掌。
陈干事说:“好呀,汪镇长,不管下午六点能不能解决问题,就冲你这句话,我就是今天退休了也值。镇长,说实话,昨天我没去,是让年轻人去的。今天我跟着你,汪四全羊馆,我第一个动手拆。”
汪鸡换说:“散会!”然后朝门口走去。
干部们站起来等汪鸡换出了门,才尾随着走出了会议室。这跟平时开会,镇长最后一个出会议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干部们从这个小小的变化中感觉到了汪鸡换这个农民副镇长的分量。
下午,汪鸡换带着陈干事、文眼镜、小苏、小程等亲自来做汪死狗的工作。他们走出政府大门,穿过马路走进了马路对面这家突兀、豪华的违章建筑——汪四全羊馆。
“哟哟哟!是汪镇长呀,快请,到雅座,到……”汪死狗的老婆扭动着大屁股,风骚十足地迎了过来,一股刺鼻的香水味钻进了汪鸡换等人的鼻子,他们本能地用手摆了摆,想赶走这女人带过来的味道。
汪鸡换说:“当家婆,我们不是来吃饭的,叫四狗出来,有工作要谈。”
汪死狗老婆用胳膊扛了汪鸡换一下,陈干事一下子横在了中间:“干啥,干啥?离我们镇长远一点。”
几个年轻人也附和:“就是,就是。”
汪死狗老婆双手叉腰说:“哟,我当是哪个,是你呀,你是个啥东西?汪镇长跟我们家可是比亲戚还亲呀……你算老几?”
“你骂谁?”陈干事发火了。
几个年轻人也围上来了:“你说话干净点!”
汪鸡换拉住陈干事说:“快让四狗出来,我们真有工作要谈。”
“他呀,来了个小车接走了。”
鸡换说:“那好,小程,把文件给一份……对了,你给他说,让他在下午六点以前把这个店拆除,不然的话,镇上要强行拆除!”
“哟!汪大镇长,这当上镇长才几天呀,就翻脸不认人了。”汪死狗的老婆又扭动起了大屁股。
“我就不拆!看能把我怎么样?”随着话音汪死狗捅着牙缝从里屋走了出来,“汪鸡换,你别欺人太甚!你敢动老子的店一下,我叫你横着出这个店门!”
“汪四兄弟,”鸡换心平气和地说,“你别这么说,我这也是工作。过去我养羊你卖羊肉是工作,今天我让你拆除违章建筑,这也是工作。”
“你说得到轻巧!”汪死狗把牙缝里捅出来的东西“呸”一声吐在了地上说,“让我拆,这么多的东西搬到哪里去?我偏不搬,你还把老子囫囵吃上扁着拉下来!”
陈干事厉声打断了汪死狗的脏话:“你给谁当老子?”
死狗恶狠狠扔下牙签扑了过来:“我就给你这个老家伙!”
陈干事气得举起了拳头。
鸡换把陈干事的手抓住,仍然平静地说:“汪四,我们走了,下挂面不调盐——有盐(言)在先,搬与不搬是你自己的事情,六点钟准时推这房子是铁板上钉钉不能更改的。”汪鸡换说完转身带着大家就走。
死狗冲鸡换他们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说:“老子就是不搬!”
鸡换不理死狗的茬,拉着气愤难平的陈干事大步跨出了店门。大家纷纷说这家伙太狂妄了,不治治是不行了。
汪庄镇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下午五点钟,汪四全羊馆门口扎黑了人。
今天的天实在是太热了,毒毒的日头挂在西边的天上,就是不想下去。戴草帽、穿白汗褂、穿花衣裳的是农民;戴凉帽、穿白衬衣、穿裙子的是镇上上班、经商的男女老少。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像开交流会唱大戏一样。东来西往的大小汽车的喇叭嘀嘀哒哒响个不停,摇下了窗玻璃的窗口上伸出一个个脑袋来,好奇地探询着:“这里究竟是怎么了?”
一个老大爷说:“花椒吃上嘴麻了,尖锤子掉下去脚砸了……”
在场的人们哈哈哈大笑起来。
汪鸡换又带着陈干事他们走进了汪四全羊馆。他一声令下,那一声很平静但力量很大,镇住了死狗请来闹事的人。陈干事他们就开始搬起值钱的东西来了:电冰箱、冷柜、彩电、音响等。
最初,汪死狗两口子东拦这个西挡那个,见实在不行,汪死狗的死狗劲上来了,他疯了似的从灶房里拿起一把剁肉刀,双手举着冲了出来,嘴里呜呜呜叫着,气疯了的样子。因为陈干事最起劲,这刀就直奔老陈的头上砍来。而老陈却是一无所知,他正背对死狗指挥着人们抬一台电动机。
眼看着那剁肉刀就要砍在老陈的头上了,汪鸡换拨开人群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推开了汪死狗,剁肉刀刷一下,擦过老陈的头皮插到了圆桌上,汪死狗则一个狗吃屎重重地撞了过去,两颗前门牙磕在抬出来的压面机上,不见影子了,鼻子嘴碰得血肉模糊,头上也流下了血。死狗女人扑上去,大哭大喊起来。
鸡换说:“小程、小苏、小文,你们几个把汪四抬到医院去治伤,其他人继续干。”
土管员小程赌气地说:“让他自己去!”
小苏他们也嘟嘟囔囔不动。
鸡换发火了:“快去!”
见他们抬走了死狗,鸡换小声问司法所小王:“推土机来了没?”
小王说:“来了,于主任在招呼呢。”
鸡换看看表说:“过十分钟开过来,从珍珍米粥店门口往西推,全推倒!”小王点了点头,走了。
时间刚到六点,鸡换冲于主任、小王发号施令:“开始!”
推土机在人们的欢呼声和掌声中轰隆隆隆工作起来了,随着灰尘飞扬,这座豪华的汪四全羊馆顷刻之间成了平地。
镇上大部分违章建筑的主人都暗暗做好了准备,把请来拆房的人都藏了起来,看汪四全羊馆这面的动静。当碰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汪死狗从店里被抬出来的时候,他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来这次镇政府是下定决心了。当推土机的隆隆声伴着扬起的尘土变成轰隆轰隆的声音时,他们撒开脚丫子就跑到了自家的店里:“快!快!赶紧拆!”
就像大将军的将令一样,汪庄镇从东到西全动起来了。房屋顶上站满了忙忙碌碌拆顶、抽椽梁的人,尘土在整个镇子上飞扬着。
人们在尘土中看着,说着,一个个汗流满面,任扬起的尘土在衣裳上落着。有人赞叹说:“这在汪庄镇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呀!”
这个说:“汪庄镇多少年来,第一次有这么大的气魄!”
那个说:“镇子就得像个镇子,镇长就得像个镇长!”
张三说:“这汪鸡换还真行,几任镇长头疼的事,他就这么给解决了。”
李四说:“这下可把大祸惹下了,那汪死狗是干啥的,会饶了他?”
王麻子接上说:“照你这么说,就让汪死狗这些狗日的没了王法,让共产党的官给这些人当小大娃子?……”
六、于代镇长回来了
于代镇长一行本来要在南方多转两天才回来,可调到县里当了工商局局长的老镇长把电话直接打到了宾馆里:“于镇长……我好,我能好吗?你这个镇长是咋当的?汪庄镇都闹翻天了!……汪四全羊馆是镇上的经济支柱,连同其他商业网点全让汪鸡换用推土机推平了。汪四还被汪鸡换打成重伤住进了医院。……重不重?好,我告诉你,头上缝了六针,鼻子缝了四针,嘴上缝了三针……”
于代镇长听完老镇长的电话,当时就瘫坐在了沙发上,半天才对邱镇长、王主任说:“汪鸡换这个愣头青,这下把祸惹大了,老天爷的屁门上被捅了一个窟窿……真个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呀!”
于是,他们急急忙忙赶回了汪庄。还没等休息一下,一行人就沿着街面看起汪鸡换的大作来了。人大王主任见乱七八糟的街道一下子齐刷刷了,高兴地说:“这汪副镇长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他立了一件奇功呀!于镇长,小汪应该支持!”
邱副镇长因为几年来一直分管街道规划、土管、经委工作,为违章建房的事,他费过不少劲,面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挨批评受气就更不用说了。但实话实说,他一个副镇长,确实是无能为力,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汪鸡换这样一个独立工作的机会。在佩服汪鸡换之余,莫名其妙的嫉妒也在他的心中油然产生了。他不由自主地说:“这完全是无政府主义,这么大的事情至少应该等于镇长回来再决定嘛。”
于代镇长说:“邱镇长,你说得一点都不差。这小子确确实实是眼中无人!”
在当天召开的镇党委会上,经代镇长、镇党委副书记的提议,汪鸡换的科技副镇长的职务被解除了。
会后,于代镇长派人从赵家沟的养羊专业户家中把汪鸡换找了来,于代镇长代表镇党委、政府跟他谈了话,他说:“小汪呀,这事你办得太草率了。”
“啥事办草率了?于镇长?”汪鸡换明知故问。
“拆除镇上违章建筑的事你请示谁了?汪四全羊馆是镇上批准修的,你这样做把镇党委和政府还放在眼里吗?”
“还用请示谁呀,”鸡换说,“这是镇长工作分内的事情呀!再说,我是在执行镇党委、政府3月份发的关于强行拆除违章建筑的文件决定。汪四全羊馆是钉子户,应该拔。”
“那挪用镇上办企业的钱给教师发工资,镇上也发过文件吗?”
“没有。”
“那你为啥要这样干?”
“教师快一年了拿不上工资,谁来给娃娃们上课?”
“那你也得等我们回来了以镇上的名义解决嘛。”
“我就是这么给他们讲的,我是代表于镇长来给你们送工资来的。”
“分摊饭款的事呢?老镇长已经走了的人了,你扣他的工资合适吗?”
“合适。谁吃饭谁掏腰包,天经地义。”
“汪鸡换!这么说你还全有理了?你这个副镇长是怎么当上的?”
“是镇党委、政府,确切地说是你于镇长提拔的呀!”
“那你就得维护镇上的威信,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