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了花园,便见许安相向而来。
“小姐回来啦,夜深了,小姐早点歇。”恪守着管家的礼,却始终隔着些距离。
“安伯,这么晚还忙活着?你也早点歇吧。”
寒暄过后,便各行各的路。近身时林萧儿就瞥见他手中的食盒,看来那佛堂里的婆婆每日都是这个时辰用晚饭的。
暖月高悬,洒向满园花树,随风摇摆间,光影交错,和着蝉声悉碎,更是别有一番韵味的。
只是越行至巷子深处,蝉鸣渐远,月色也朦胧了许多。莺儿不免又起了抱怨:“小姐,这就是您要来的地方啊,还真真是莺儿最不喜欢的呢。”小嘴已嘟得老高。
“不许抱怨,你不是说跟着我,哪儿都乐意去吗?怎么,刚说的就想反悔?”
“不是不是,只是那佛堂里的婆婆太冷漠,一点也不喜人,小姐干嘛还要去呢?”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只管跟着便是,哪儿那么多问题。”说着,已至院门处。
有了昨夜的打探,今天已少了许多胆怯,缓步上前。
“婆婆,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林萧儿,我又来看您了。”故意用着比十二岁还甜些的语气冲着主室的门往内探着,门是开着的,堂下却没见得人。
“不是教你不要再来,怎得又来?”不知是何时站在她们身后,冷冷一语,吓得莺儿一颤、。林萧儿却听出她不胜冷漠之中,更有几分令人难以捉摸的味道。
“您即是祖父的故人,又常在府中,萧儿怎能不常来相伴呢。”
“老妇已说过,只求一心向佛,不愿再染尘世。还是请您……”
“婆婆!您不知,从前,祖父在时,最是疼爱萧儿。奈何边关战事连连,未及萧儿奉他老人家尽享天伦,他便匆匆仙逝而去。空留了小小的萧儿只得靠着儿时残存的记忆,念着他。然而,昨日无意中得见婆婆您,始知祖父故人竟近在咫尺,萧儿不禁激动万分!一再前来,并无他意,只是想对着您,尽了萧儿无缘与祖父的天伦孝道。也算了了萧儿不尽的遗憾。万望婆婆成全!”未再给那妇人机会,萧儿一股脑儿丢出这么一大堆感人催泪的话来,竟还说得这般真切,这般动情,连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呢。
“……,即是如此,小姐请进屋坐吧。”心中的顾虑与防备虽不敢消,但见着眼前楚楚盈泪的小人儿,纵是再硬的心也要为之融化了。更何况,回想起当年林老太公对自己的救命之恩,至死不敢相忘。而今,恩公已逝,其孙又如此温良孝顺,深情恳请,不觉为之动容,怎忍再拒之门外。
“谢过婆婆!”说着,倒也大大方方跨步进了主室,随了老妇人径直入了东屋儿。但见这屋子装饰极简单,家具摆设样式即便是在边关都已过时,不过还是可以从质地以及雕刻的工艺上看出其本是贵重,想是因了专意追求朴实无华之风,才如此置下的。这间原应是个小厅,后加了些同质同式的柜架和桌椅在角上,便充作了书房的功用。原本的八仙桌还定在原来的位置,多少显着拥挤。
“婆婆久居佛堂,宅子里的人不若现在,婆婆过得可好?”两人相对着坐在桌前的绣墩上,却都是怀揣着戒备,聊天更可看做一场摆在桌面上的刺探。
“恩公虽带了林家移居边关,倒也专意留下些人守着老宅,也照顾着我。许安为人忠恳周到,我过得很好。”
借着屋里的光,终看清面前的婆婆,年岁实不比父亲长多少,只那略显沧桑的声线平添了岁月的痕迹。依旧称得上是位端庄娇若的美人,眉宇间愁容浅淡,看来多年诵经祈愿亦未全消了其心中旧怨,与其说是礼佛,不若说是逃避或许更贴切些。隐约,更掠见她云鬓处,似是一道暗痕,半被鬓丝遮了,非细看绝不得发现。
不由更一缕疑云暗生,面上却无异样。
“婆婆,您是什么时候与祖父相识的,为何萧儿从前不曾听他老人家提起过您呢?”仗着年幼天真的稚气,倒也省了那些弯子。
“……,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也不十分记得。”微颤一语,难道从未被人这样问过吗,还是她从不需要考虑该怎样应对,这么显眼的谎话,确是哄孩子的。
“真的……”
“萧儿小姐,天色不早了,今晚就请小姐早点歇着吧。”
“也好,婆婆也早点歇着,萧儿改日再来看望您。”
那婆婆已露心虚,不好再纠缠,即是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日后还怕探不出个究竟,来日方长。
*
“小姐,快睡吧,眼看要到亥时了。”莺儿坐在睡榻旁的绣墩上,已斜倚着眯了好一阵儿,被院外的报更惊了才醒。
“嗯,睡了。明个儿凌姑姑几时过来?”搁下手中的笔,肩背有些酸疼,不觉已经写了一个时辰。
“说是辰时过来。小姐,您怎么写了这么多!若叫老爷见了您这么半夜抄书,定又心疼您了。”过来给萧儿捏捏肩,瞥见案上纸稿已叠了一摞,不觉惊奇。
“明日你记得给凌姑姑备碗百合莲子糖水,多放些柏子。”
“嗯嗯,小姐放心,莺儿不会忘的。”小丫头或以为是林萧儿畏了那姑姑的严威呢,怕自家小姐受气,自是不会怠慢。
夏夜冗长,林萧儿躺在铺了凉竹面的榻上,仍是难眠。
心中烦忧难解,怎能安眠。
且不说今日与九皇子的相遇,自己的心有多痛。单说眼下的情形,确是令她有些不知从何做起。
父亲每日除了朝政便是军务,根本无心家事。林府里里外外上百口子都指着许安一个管家,无人主持中馈,在边关远辟之地或许还可维持,但回了京城,这样下去必不是长久之计。
更有今日,虽不知缘由,亦显见父亲是与那七皇子起了怒。林萧儿的记忆里,那七皇子是在她入宫的前半年病死的,也就是两年后。天知道这两年中间他会不会想尽办法陷害爹爹、陷害林家。老皇上对林家军的芥蒂绝非一日而起,若真如此,那七皇子确是不得不防。
*
瞧准了爹爹清早去了兵营还未回来,林萧儿一溜烟儿摸进前院儿里,终于找到存放祖父旧物的屋子。
好大的一间,满满都是摆放整齐的古书、兵器、铠甲,大部分都是从边关的宅子里收拾回来的,运回来就装了整整一个大箱。每一件都一尘不染,看来是日日都有人专门照料过的。
想找到她想要的东西还真得花一番功夫。
*
“老,老爷!”莺儿守在小姐的书房门口已是焦急不已,又见林晟业阔步进了院儿,更是一阵惊慌无措。
“小姐在里面?”林晟业倒是平和询着。
“嗯!嗯!小姐在里面跟凌姑姑学着呢。”
“几个时辰了,有没有歇歇?”
“歇,歇过了!晌午过后歇了会儿。”极力掩饰自己的无措,勉力应答,不敢对着老爷的眼睛。
“终是有人教着才老实些。”林晟业的脸上浮着宠溺的笑望门自语,转而又对莺儿吩咐:“别教小姐太累了,适时提醒姑姑歇歇。”
“是,老爷,莺儿记下了。”见他转身要走,终是舒了口气,好险啊!
未及老爷张步,门内竟传出隐隐轻鼾,吓得莺儿一个惊颤!怎么办!
“什么声音?!”林晟业听得,回头便问。
“许,许是姑姑在,在教小姐发声。今儿个,今儿个学的是音律。”战战兢兢对着老爷,顺口一个谎。
“哦?……”一脸狐疑,思虑片刻,终是没推开那扇门,“那一会儿给小姐送去碗川贝雪梨糖水吧,别累坏了嗓子。”说完便转身出了院子。
差点蹦出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了地!:“小姐啊!你快回来吧!莺儿撑不住啦!”愣在原地的莺儿一脸的惊魂未定,“还有!千万别被老爷撞见了!”
林晟业若是连个小丫头的谎都看不出,怕是早不知要死过多少回了。但他并不愿一再苛责女儿,毕竟这世上能相依为命的,也就只有他们父女俩,他又怎舍得对从小就没了娘亲的萧儿太过严厉。
“又跑哪儿去了!?”只怪林萧儿太大意,以为父亲去了兵营便不会早归,便选了直穿过花园的路,没成想,正与爹爹迎面对上了。
“……爹!”恨死自己了!每每偷偷行事都被逮个正着,真不知是自己太笨,还是爹爹太厉害!
“请了最严的姑姑都管不住你,女儿家哪有这么顽劣的!”愠怒言着,却瞥见她怀里抱着的书,心中竟掠过一丝欣慰。
“爹,萧儿不敢了。”再装出一副可爱可怜的小模样。
“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是祖父的旧物,《纪效新书》。”
“女儿家,不好好研习女红,拿些兵书做什么?”
“爹爹,萧儿才不要学那些深闺小姐的东西,我是将军的女儿,当然要学些与众不同的。”最是迎着爹爹的心坎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