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爱香家出来走过三四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就到了笔直宽阔的公路上了,由公路往东,经过工厂不到半里远,就是南岳大队,后来叫南岳村。这里多的是大片大片的水田,其间点缀着几个明晃晃的大小池塘。山不多,只有几个低低的土坡,上面栽着茶树,种着红薯、花生。
南岳大队又分三个小组,大月塘组,藕塘组,和油榨里组。
桥阿婆一家就是在大月塘组的。
桥阿婆这些年时常生病,给小儿子办喜事她也是苦苦硬撑着。做喜事这天,她穿了新洗过的衣衫,一股皂角的清香掩去了身上几分苦药味。青布衣襟上别着一朵红绒小花,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骨节僵硬的双手,这些天在水里泡得发白。但她深陷的眼窝里闪着笑意,含着微微一点温暖,象冬天深夜,火盆的灰烬里剩下的那几点零星红光,叫人留恋。
几年之后,她的这一点点温暖也会慢慢消逝。
她卧病的暖和的被窝,她佝偻的温暖的怀抱,她粗糙的手心的温度,都会消
逝。她会躺到冰冷的泥土里。她的孙女,陈育青,也就失去了她留给这人间的最后的温煦。
她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一生操劳,就那样结束。伴随她人生的几丝神秘色彩,也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零落几个子孙辈。偶尔会怀念她。当然这是后话,以后再说。
分给了新夫妻三间半屋:一间厨房,一间卧室,一间厢房,一间堂屋是和桥阿婆共用的。
屋子里里外外都除了尘。零零落落几件木头旧家具,桥阿婆也都用碱粉擦洗干净了,现出清清淡淡的木纹。
各屋都贴了红对联,陈梦生的大哥写的。他大哥只上过不到两年学,却写得一笔好字,这喜联给他写得龙飞凤舞,倒是好看。堂屋墙上正**着大幅主席像,两边又是大红喜字,也算给这房子里增添了一点喜气。
洞房里点着油汪汪的香红烛,飘出丝丝淡香。靠窗的桌案上,摆着一瓶瑞草,青翠欲滴的叶条上粘着几十朵红艳灿灿的细须纸花。
叶爱香在洞房里坐着,看到这瓶花,眼睛象爆灯花一样眨了两下,心里不禁也有了几分高兴,丈夫丑一点有什么,自己的嫁妆是不多,但有了两双手怕什么!只要肯劳动,以后的日子会象这瓶花一样红红火火!
亲友们挤到新房里,叶爱香大大方方、爽爽快快的,给他们敬烟敬茶。
桥阿婆仔细打量一番小儿媳妇,看她虽然黑一点,但眉眼端正,经得起细看,一张嘴又能说,手脚又粗大,为人又爽快。桥阿婆心里清楚,配自己的小儿子是有富余了。陈梦生今天穿了一套新衣服,一副犟头犟脑的样子,手脚都摆不正,好好的衣服给他穿着算糟蹋了。
尽管叶爱香的嫁妆比桥阿婆预想的还少,只看见两床粗花棉被,一幅绸子被面,她对这儿媳妇也算满意了。
叶爱香见了婆婆,恭恭敬敬给她捧了一碗茶,桥阿婆笑容满面地接过去了。
这天叶爱香也见到了大嫂。大嫂梳着粗短的辫子,胖身子裹着灰格子大夹衣,走起路来不急不慢,一摇一摆,和她养的肥鸭子差不多。只见她不慌不忙地一直吃个不停,也不知道她那已经生养了四个儿女的大肚子,是吃大的还是又有喜了。
二嫂嫁过来快五年,生了一个女儿了。这二嫂穿得一身粉嫩,长得又瘦小,从背后倒也看不出是当妈的人了。酒席一开,她往高高的长凳上一坐,脚就踩不着地,只管伸筷子拣大块的肥肉吃。
大姑子也来了,一早就在厨房帮忙。她穿着青布衣服,齐肩短发上戴着红卡子,满脸喜色,忙忙碌碌的,一会出去一会进来,帮忙端菜端饭,招呼客人。
办了喜事第二天,天才粉粉亮,叶爱香就赶紧起床了,洗漱完了就打扫房屋。她刚从屋里扫到台阶上,却听见大路上一阵踢踢蹋蹋的脚步声传过来,扭头一看却是她娘急扒扒地走过来了。雨山婶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一路走得太急,嘴巴象刚耕完田的老牛一样,直呼白气,身后又还跟着一个邻居。
叶爱香惊讶地看着她们,不知道出了什么急事。桥阿婆也看见亲家来了,含笑走过来打招呼,问亲家母好。
雨山婶看也不看爱香一眼,便一连串对桥阿婆说:“亲家呀,对您不住!我给的嫁妆只有那两床被子。那个绸子被面,是借的这邻居的,借来摆一下,现在要还给人家喽。您哪,莫怪罪!”
她一口气说完了,见众人都哑口无言,心里不由得暗自得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真给女儿陪送了绸子被面呢。实际上呢,绸子被面她一分钱没花!彩礼钱除了那两床棉被,还有些剩余,都落她口袋了。这事办得!她面子、里子都有了,真是刀切豆腐——两面光!
桥阿婆惊异地看着亲家母,万万没想到那少得可怜的嫁妆还有这么些道道。但她只勉强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就让她们拿走了被面。
叶爱香却也没想到她娘会来这么一手,只觉得羞愧难当,黑脸都飞红了,臊眉耷眼地扫完了屋子。
过些天,陈梦生出去帮人家做了几天蔑活,给人织了几个竹篮子,竹簟子,得了一点钱回来。桥阿婆过来把钱要走了,她对爱香笑笑说道:“借钱给你们办的喜事,还欠着人家的债呢!”
叶爱香眼见有钱进来,却又给拿走了,心里很是焦急。但她见婆婆总是笑眯眯的,是个讲道理的人,真欠了人家的债也说不定呢。而且雨山婶做事出格,自己这会儿也不好说人家什么的。
她想着要尽快把债还清,就常常催着陈梦生多去外面找活干,她自己也每天出工挣工分。
收了工回来,她总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给陈梦生备好热茶热饭,他换了脏衣脏裤下来,她就赶紧拿去洗刷干净了。她自己的衣服也总洗刷得熨熨贴贴,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的。
村里的人们,尤其是年轻的妇女们,见新嫁来的梦生嫂叶爱香,爱说爱笑,是个快活人,大都喜欢和她来往。她和邻居们也都渐渐熟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