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旦随从荷兰人漂泊海上十余年,耳濡目染间掌握了荷兰语,听郑一官说,有心学习这种语言,这意味着他从抗拒荷兰人,到迫切需要了解荷兰人,态度转变得这么快,李旦十分高兴。
李旦天性散漫,不拘小节,大节却不迷失,他属于要么不作,要么做到极处那类人。郑一官生性倔强,聪明过人,无论读书还是打架,很少输给别人。可如今,他呆在荷兰海盗船上,除了与李旦有所沟通外,其他人讲的话,一句也听不懂。特别是荷兰人抢劫了日本商船后,竟连日本人讲的话也听不懂。
自幼呆在泉州和乡下,除了游乡郎中、卖艺人等漂泊不定的生意人外,郑一官极少接触外人。师傅汪峰虽从日本归来,可总用福建官话与他沟通。与陈衷纪一起到南洋时,与土著人进行商品交换,陈衷纪到底说了些什么,郑一官只能凭感觉猜测。郑一官从来没有意料到,世界竟如此广阔、繁芜,竟有如此多的事情,自己竟一无所知。
经过汪峰,陈衷纪,李旦等三人,在不同时间,以不同的方式,对郑一官潜移默化的影响,尤其在李旦的影响下,郑一官不自觉洗刷了固有的观念,拓展了广阔的眼界和博大的胸襟。
李旦不顾自身安危、名声,委身荷兰海盗战舰,甘作遭千人骂万人唾弃的叛徒,在夹缝中求生存,狮螺里布道场,这委屈求存的高风亮节,强烈震撼了郑一官。李旦对大明朝针贬时弊、一针见血的见解,是郑一官闻所未闻,想也不敢想的。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当有所作为,有所担当,铁肩担道义,双掌震乾坤,哪个热血男儿不愿保家护园、马革裹尸得胜还,君王笑迎三殿外!
郑一官醒悟,自己顾及的仅是小家,而李旦心中装的却是整个天下!这天下不仅包括大明朝,甚至包括荷兰、葡萄牙、西班牙、南洋、日本等更多他尚未接触过的世界。
郑一官觉得自己脱了胎换了骨,像来到另外一番天地,这个世界无所不有,无所不备,有太多东西需要去接触、去从根本上了解和掌握。自己却只凭着一腔冲动、半吊子功夫、千余名镇守官兵,痴心妄想要把这些海盗驱出中国海。干吗把他们驱出中国海?为何不去了解他们、掌控他们、利用他们,使他们的战舰、大炮、火铳、财富等一切事物,为我所有,为我所用?
郑一官的野心,来自陈衷纪不到半日,就从南洋土著人手中换到万两白银,来自荷兰人便从日本人手中瞬间掠到堆如小山的货物。这个世间还存在真正的君子吗?荷兰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不辞迢迢千里,来到中国海,日本海,杀人如麻,不都是为了劫货获利?
从此,郑一官在李旦悉心指点下,不间断地研习荷兰语,慢慢有所起色,逐渐听懂海盗间一言半语的对话。心中有了目标,他开始主动接近那些海盗,划浆间歇,也可用刚学来的荷兰语,与他们说上三两句。
李旦不遗余力支持他,常把雷尔生赠给自己的、珍藏多年的朗姆酒转赠郑一官,让他拿去与海盗豪饮。在海盗船上每天除了划浆驱船,无所事事,日子枯燥难熬,能够从郑一官手中喝到家乡的朗姆酒,荷兰海盗自然高兴万分,与郑一官的隔阂愈渐淡薄,再加上每日相处,逐渐熟络起来。
也有些海盗,始终抱着成见,警惕郑一官恰到好处的热情。架不住其他同伴一再盛情邀请,这些海盗随后也被拉下水,与他打成一团。没过多久,荷兰海盗间盛传,郑一官虽然年轻,可豪气不输翻译李旦。众海盗争相结交郑一官。
郑一官的目的,不在于结交这些小喽罗,根本目的在于,让这些海盗向海盗头目雷尔生频繁吹风,使雷尔生不得不注意到自己。
雷尔生在刀火间舔血,性格残忍,除李旦常年跟随,已经对他消除疑虑处,对待被劫的外人,他从来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许多被劫上船的明朝人、日本人、支那人,都常年累月从事沉重的划浆,活活被劳累致死。
在海盗眼中,茫茫不见边际的大海上,死一两个人,如同捻死一只蝼蚁,死了就死了,抛入大海喂鱼而已。划浆人手缺少时,最多再突袭上岸,绑来一批替死鬼就了事。
这也是当初李旦带郑一官见雷尔生,一再要求他同意呆在船上,为他们做事的原因。可郑一官呆了这么久,不但没有死掉,竟还取得那么多海盗的一片赞扬声,雷尔生知道,这个人确实有些门道。
时值隆冬,寒风如刀,直刺骨髓。
这一日,海面风平浪静,艳阳普照,许多海盗走上甲板,或躺或坐,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取暖。雷尔生很少现身甲板,见这日天气不错,也来到这里,坐在椅子间闭目养神。
郑一官走上甲板时,见到雷尔生,心中暗喜,心说:机不可失。他故意避开雷尔生,拣一个距他稍远的地方,与海盗坐而闲谈。海盗是清一色的男人,常年囚在海船上,连个女人影子也见不到,内心焦渴可想而知。所以,海盗们闲谈时便常以女人作话题,畅谈开去,云游八方,思接无极,然后话题再归笼到女人身上。
郑一官这时,便有意讲则荤笑话,逗那海盗发笑,说:一名知县,行贿及时,被上司赏识提拔。回到家中讲给老婆,老婆当然高兴。夜间二人行那夫妻之事。事毕,知县老婆不满,问:听人讲,官大了,那东西也大,怎么你升了官,那东西还屑小如初?知县大窘,慌乱间以谎言作答,说:官刚大,那东西也许要呆些时日才大吧!知县老婆想,确是这道理,就不再言语。过了一段时间,知县老婆发觉仍然没有变化,又问。知县不满,说:再待些时日。再过一段时间,知县老婆愈加不满,复问。知县也十分懊恼,吼道:贼婆娘!我是你夫,你是我妻,我们是一根线的蚂蚱,我被提拔,你身份不也提高了?我的大了,你的不也大了!何不感觉屑微如初!
那海盗起初听得心庠庠,以为果然要变大,忽听知县巧言回答,得出如此谬论,不觉放声荡笑。雷尔生当然听到了,禁不住也笑了起来。郑一官蓄意已久,早就想接近他了,虽然坐得距他稍远,讲的时候故意提高了声音,好让雷尔生也听得到。
雷尔生被一官挠到庠处,笑了多时,大手一挥,说:支那小子,近前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