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在。”他走过来跪到我旁边,先是满怀怨恨地瞪我一眼,又恭敬对陛下道,“陛下,臣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是这小子搞的鬼。”
“放肆!”陛下怒斥道,“朕可有说你做了什么?你这是不打自招么?且不论这些,在朕的月夕夜宴之上,竟敢拔刀杀人,你好大的胆子!”
我在心里冷笑,好个没脑子的鲁莽武夫,难怪他在庶派中的同僚无一人愿出面救他。
“陛下恕罪,是臣无礼了。”
“哼,”陛下不耐道,“如此胆大妄为,教朕如何不信你以下犯上,目无尊长的罪名?只是朕还听说你在烟雨楼花天酒地,口出狂言,对云韶公主不敬,你认不认?”
“陛下,臣冤枉,当日臣只是带领御殿守的一众新兵去烟雨楼吃饭,并未口出狂言对公主不敬,就是借臣一百个胆子,臣也不敢这样做啊!”
“陛下,做还是没做,宣御殿守的新兵来问话就知道了。”我轻轻出声。
陛下想了想,沉声道,“宣御殿守新兵。”
秦公公忙长声道,“宣御殿守新兵……”
没有一会儿,宫人就领着几个新兵上了朝宗台,其中就有尉迟晟。他们见了陛下,忙规矩地跪好,“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们一个个地说,谭易究竟有没有在烟雨楼口出狂言,对公主不敬?”
几个新兵哆嗦着答道,“回……回陛下的话……小的们……”
陛下见状怒气更胜,“朕问你们话,你们抖什么!”
“回陛下的话,小的们几个是新入职的御殿守,第一次得见圣颜,心里自是又敬又畏,还望陛下恕罪。”尉迟晟一字一句地有力答道。
陛下微微挑眉,“你不怕?”
“小的不怕,陛下是明君,必定能还所有人一个公道,自然就不会滥杀无辜,所以小的不怕。”如此得体而自然的回答甚得陛下心意,陛下点点头,稍缓了语气,“那就由你来说说,谭易究竟有没有在烟雨楼口出狂言,对公主不敬?”
“回陛下的话,有。”我心稍放了放,暗暗握紧双拳,谭易不忿道,“竖子!你竟敢胡说!”陛下不悦道,“朕何时让你说话了?”谭易这才老实地忍气吞声。
“他都说什么了?”
“回陛下的话,”尉迟晟略停了停,“谭大人说,以后只要跟着他,为他做事,就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美人在怀,珠玉在身。其间有人质疑,说大夏休养生息之际,又恰逢公主病重,这样是否不好,谁料谭大人……”
尉迟晟故意留了个音,陛下道,“你尽管说。”
“诺。谭大人说,公主自幼体弱多病,他喝点酒碍不着公主什么,公主也死不了。”
“谭易!你好大的胆子!”陛下愤怒地站起身来,直指着他斥道,“朕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把他拖出去,择日处死!”
谭易急道,“陛下!陛下,臣是冤枉的啊!陛下!”此时走过来两个士兵,就要架起他,他已是垂死挣扎,一个反手,拿过地上的短刀就到处乱刺,我这才瞥见短刀原先掉落的地方有一粒豆,想必就是刚才打偏酒杯的东西了。
此时场面慌作一团,我正犹豫如何出手制服谭易,高丞相便已拿起案前的筷子,一个手势飞出去,便直直贯穿了谭易的晴明双穴,当场毙命。
好深厚的内力!莫非,方才那粒豆也是高丞相打出来的?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愣愣转正了身子跪好,却见秦梦生单薄跪在后方,俯首不见其乱。
陛下愤怒地甩了甩袖子,坐回御椅上,高丞相在席间叩首,“陛下,老臣怕这罪人伤及无辜,且令陛下受惊罪该万死,所以先斩后奏,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丞相也是一片忠心。”
陛下摆摆手,冷冷扫视一圈席间众臣,眼眸阴郁而深邃,气氛可怕地诡异起来。
朝宗台静得没有一点声息,哪怕是自己鼻间吞吐的呼吸都觉得刺耳非凡,我身旁还横着谭易的尸体,从他头部漫出的血腥味一点点飘过来,我只觉得全身冷汗涔涔。
陛下投过来深邃的眼光,沉声对我道,“唐靖嘉,如此处置,你心中可还有冤?”
我正色叩首,“谢陛下为臣讨回公道,臣心里再无旁骛。”陛下又对秦公公不耐地摆摆手,语里有些厌弃,“把罪人拖下去,毁了这佳好团圆的日子,教朕心烦。”秦公公忙应了声,招呼几个宫人士兵过来,又是抬尸体又是打扫,席间众臣皆面露畏色地愣愣看着。
待到这里处理完毕,我和尉迟晟及几位御殿守新兵,还有秦梦生,仍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跪着。陛下不发话,我们也不好起来,只得随着凝固的气氛僵持眼下局面。
半晌,陛下好似恢复平静,幽幽道,“刚才答话的那个新兵,你叫什么名字?”
尉迟晟忙叩首答道,“回陛下的话,小的尉迟晟。”
陛下道,“罪人已死,御殿守统领的职位空着,就由你担任吧。”
我大惊,陛下如何能将御殿守统领的职位轻易交给尉迟晟这样不知深浅的新兵呢?此次拉尉迟晟出来作证,我特意避免与他过多接触,深怕落人口舌,况且尉迟晟本属庶派所控的御殿守,即便上次去祝我生辰,也是由莲大人引荐,与我自身没有瓜葛,应当不会被误认为我派中人,那么陛下此举,究竟有何深意呢?
尉迟晟终于得了赏识,从不知冷暖的富家少爷到最底层的小兵,他吃了太多苦,如今重获地位,手握兵权,自是喜出望外,“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道,“你带着你的部属先下去吧。”
尉迟晟和那几个新兵遂起身从我旁边走过,我低着头,他亦没有看我,彼此间就像是从没有交集的陌生人。不知怎么,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已经离我所认识的尉迟晟越来越远了。从前,他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分寸,但现在,我有些不确定了。
陛下抬眼注意到了我身后的秦梦生,淡淡道,“你戏唱得很不错,下去领赏吧。”
我没有回头,只听得一句“谢陛下”,随后便是衣料间细碎的声响越行越远。
“唐靖嘉。”
陛下冷冷的声音唤我,我忙抬头去看,心里却怵得慌。
他对我道,“你的名声已经清白,这月夕夜宴也办得不错,朕决定,将云歆公主许配给你。另外,朕的云韶公主身体已渐渐好转,姐妹两个,择日一同出嫁吧。”此话一出,众位官员都大吃一惊,隐隐中还听得有人在倒抽冷气。镇国公微微笑起来,世渊猛地抬起眼来,手里的酒杯“啪”地在手中捏了粉碎。
我感觉自己抖得厉害,眼里雾了层水气,却仍是恭敬地谢了恩,世渊涩涩而缓的声音稍显迟钝地和了进来。
本是女儿身,如何娶公主?我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腿脚麻木而冰冷,一步步走回坐席。朝宗台的众位官员皆目不转睛地看我,我唐氏,自认祖归宗那天起,就得公子之名与江山王并立,如今身无功德便御赐皇亲,实在教人艳羡。
庶派因我而沮丧,嫡派因我而得意,大哥因我而惶恐,世渊因我而苦涩,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而身处中心的我,却很难分辨此刻的心情。
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万劫不复。
朝宗台的勾栏处洒下月亮的一片清辉,万千彩灯悠悠直上青云,皆系着“花好月圆”,“万事如意”这样的笺条,正是我恭贺佳节的安排。如梦似幻的烟火在夜空绽放,传来外面宫人热闹的惊叹声,群臣见状应景地祝贺陛下,陛下亦和颜悦色地走了下来,一边观赏美景,一边与群臣饮酒作乐。
我恍惚置身其中,与世渊遥遥相望,他摇头苦笑,遂别过脸去,捧了酒杯与前来道喜的官员应酬,我还在痴痴地看,蓦地流了一滴泪。
静坐片刻,大哥和莲大人有意无意地帮我挡了来者的敬酒,我再无心对付,如死魂般踉跄出了朝宗台。沿着百转千回的石阶,一步步走得失神。
我想起了尉迟晟。
“那日在烟雨楼,谭大人不知道在我酒里撒了什么东西,才几杯下肚我就醉了,后来才听同去的新兵说,我讲了关于你的胡话,由此传出了《唐氏谣》,我着实过意不去。无奈谭大人官位比我大,我虽然气愤,也丝毫没有办法。”
我在暗中筹谋算计谭易的时候,曾偷偷找过尉迟晟问话,他如是对我说。
“事已至此就都算了,我没有怨你的意思。只是那谭易太卑鄙无耻,庶派中的人再明白不过,你和我有关系,我怕谭易压在你上面,你日后在御殿守会不好过。”
“我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就怕他会像这次一样打我主意,让我无形中就伤害了你。我人微言轻,有时候,尽管百般小心,还是会迫于压力有所疏漏。”
他心高气傲,他永远不能接受自己从富家少爷堕落到卑微小兵,我明白,他希望我能帮他早日一展宏图,只是碍于朋友的面子,一直没说。
“尉迟晟,你帮我,我们一起除掉谭易,剩下的,你自己争取。”
“哦?你要我怎么帮?”他瞬间来了兴趣,扬声问我。
“帮我在月夕夜宴上作证,指认谭易,落实他的罪名。”
尉迟晟思忖片刻,浅笑道,“如此甚好。”
我又想起了秦梦生。
月夕夜宴的前一天,我将他和整个呓语楼的戏班都请到了外府别院暂住,安排表演细末。
“你还是不愿与我回家么?”
他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娘说过,永远不要与唐家相认。”
“只是回去看一眼罢了,以你秦梦生的名义,随我在府里走一遭。”我神色黯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