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一去上朝,揆叙便和这个领班侍卫攀谈了起来。其实,这个领班侍卫也不是外人,便是骁骑营正黄旗都统罗图之子,名叫罗棋。罗图是四大辅臣之一遏必隆的侄子,钮祜禄氏的子孙,也是满洲贵族子弟。
同是满洲贵族子弟,罗棋自然是一见揆叙便倍感亲近,所以,明珠一走,罗棋便拉着揆叙的手寒暄了起来:“揆叙贤弟,听说你前一阵子病了,哥哥在宫里当差,实在是脱不开身,没有去探望你,你可不要怪罪哥哥啊。”
见罗棋如此热情,揆叙忙道:“罗棋哥哥太客气了,小弟得的是天花,哥哥若来探望,还不得被传染了啊。就是扎尔图哥哥想来探望我,康亲王和我阿玛都是不许的。”揆叙陪着罗棋坐在圆桌的一侧,煞有介事的聊着家常儿。而值班房的其他侍卫则肃立在二人身侧,很是恭敬。
“哎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贤弟这次进宫来,恐怕是要飞黄腾达了吧。”罗棋试探着问道。
“哥哥过誉了,这个小弟还真不太清楚,只是听阿玛说皇上命我进宫来,具体做什么,小弟心里还真没底。不知道哥哥,能否透露一二啊?”揆叙反问了一句。
“哎哟,贤弟啊,你还真看得起哥哥,这事啊,哥哥还真不知道。不过既然贤弟进宫来了,那咱们兄弟以后可要多多亲近才是啊。”罗棋依然满脸堆笑的说着。
“那是那是,小弟以后还需哥哥多加关照啊。”揆叙忙抱拳说道。这种官场上的套话,揆叙今天也是第一次使用,虽不是十分娴熟,却也没露出多大的破绽。
“哈哈,贤弟客气了,以后贤弟有什么需要哥哥帮忙的,尽管知会一声便是,哥哥必会全力以赴。”罗棋拍着胸脯,豪迈的说道。
“好说好说,自家兄弟,我当然不会客气了。”揆叙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在思量着,就是不知这个大哥是不是鳌拜的党羽。
二人正在客套着,忽见一个侍卫进来对罗棋打千说道:“给罗棋大人请安,穆里玛大人有请。”
“知道了。”罗棋答应了一声,便起身对揆叙拱手说道:“贤弟,对不住了,哥哥现在有点公事要办,就不能在这儿陪着贤弟了。贤弟且在这里等会儿,等皇上下了朝,就会派人来传贤弟了。”
见罗棋有公务在身,揆叙也忙起身回礼说道:“哥哥请自便,小弟在这里敬候圣命便是。”
“好,那哥哥便先走一步了。”说着,罗棋便招呼手下的侍卫鱼贯的出门而去,只留下揆叙一个孤零零的坐在侍卫值班房里。
揆叙等了半晌,不见有人来传话,便有些按耐不住了,想出去透透气。可他刚起身走到门口,便想起了明珠了嘱咐:紫禁城不比家里,不要四处乱跑。揆叙认为父亲说的很有道理,眼下还是不要给父亲惹麻烦才好,于是,揆叙便又坐了回去。
可半晌过后,却还不见有人来传话。这时,揆叙心里便开始犯嘀咕了:怎么皇上这么久还没有下朝?而揆叙转念一想,便记起了一个历史常识:自古封建君王的早朝好像就没有时间短的。因为全国的军政大事都要拿到早朝上去讨论,而大臣们又意见不一,难下定论,自然是要耽误时间了。
想到这里,揆叙便认定康熙在一时三刻之内是不会下朝了。于是,揆叙略一犹豫,便走出了乾清宫的侍卫值班房。
揆叙出了乾清宫的偏殿,绕过日精门,便走出了乾清宫。沿着乾清宫的宫墙,揆叙便开始径直向北走。因为害怕迷路,所以,他只选择了一个方向。
揆叙一边悠闲的散步,一边时不时的仰望一下头顶的蓝天。蓦然,他心里忽然产生了这样的一个疑问:这紫禁城的蓝天和外面的相比有什么不同呢?
一路上,见到从自己身边经过的三三两两行色匆匆的宫女和太监,揆叙不禁感到一丝失落:他们见到自己的父亲明珠,虽不会打千请安,但至少要点头示意,毕竟他是大清的刑部尚书,朝廷的一品大员。而自己呢,不过是跟着父亲沾了一点光而已。
想到这里,揆叙不禁又感到一阵惭愧:八旗子弟的堕落,可能就是从自己这一代人开始的吧。
在不知不觉之间,揆叙便走到了路的尽头。揆叙抬头一看,这里居然有一个大花园,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水榭亭台,错落有致。揆叙又向前走了几步,便见一对鸳鸯轻盈的从水面的一侧飘到了另一侧,几只无聊的黄雀在假山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议论着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揆叙心中暗想。
“莫非,这里是御花园?”霎时,这样的一个答案又迅速的蹦出了揆叙的脑海。
而在美景的吸引下,明珠的嘱咐早就被揆叙忘得一干二净了。沿着汉白玉铺成了青石小路,揆叙便信步走进了紫禁城中的这一片芳草地。
忽然,一阵优美的琴声从远处的凉亭中传来。
由于距离较远,在和煦的春风中,那琴声时断时续,时悠时扬,竟变得飘渺了起来。
在琴声的指引下,揆叙慢慢的接近了凉亭。
“站住,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善闯御花园!”
冷不丁的听到一声娇叱,揆叙不禁一愣,便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揆叙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凉亭之下。而亭中果然有一个宫装少女在弹琴,只是揆叙只看到了她的侧面,尚不知庐山全貌。在这个少女的身后,竟并排站立着四个宫女,而说话的人,便是其中一个离揆叙最近的。
“我——”被这个宫女突兀的一问,揆叙竟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而这时,那优美的琴声便也自然的终止了。
抚琴的少女转过头,见揆叙呆呆的样子,便不觉哑然失笑。一时间,朱唇皓齿,交相辉映,明眸善睐,春水阡陌,就连头上蜿蜒起伏的青丝盘峰都在微微颤抖着。
这一笑,让揆叙心里更加没底了。他承认,这少女长得确实漂亮,端庄清丽,温文尔雅,就连这嫣然一笑也不失优雅大度,仪态万方。可是,你笑什么啊?我不就是误打误撞的走进了御花园吗。
“这个人有意思。”那少女止住笑意,转头对身后的宫女说道。
随即,那少女又转头对揆叙道:“我不管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不过,你既然听了我的琴,你就要说说,我的琴谈得怎么样?”
见这少女恢复了常态,丝毫没有取笑和责难之意,揆叙也缓缓定下心来,坦然说道:“姑娘的琴——”
“大胆!你——”先前那个喝止揆叙的宫女刚要说话,便又被少女挡了回去。
“休得胡言!”少女转头对那宫女正色说道。
随即,少女便又转头对揆叙说道:“你且尽管直言,我想听听你的评价。”
揆叙略一思忖,便道:“姑娘的琴,在于一种韵味。不以音律为美,不以声色动人,唯求一种天然浑厚,从容大度。典雅不失清丽,雍容但不庸俗,若非胸中凝聚紫微之气,手下恐难抚天籁之音。”见少女诚心求教,揆叙便也放胆直言了。
揆叙说完,少女不禁也是一愣。半晌以后,少女不禁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你竟是个知己。”
一听少女这么说,揆叙心里终于松了口气:好歹算是蒙对了。
其实,揆叙根本就没听出那琴声有多么高雅,有多么含蓄,他只是觉得比较好听而已,至少不是噪音。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俗人,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人了。所以,当人家让他评琴的时候,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胡诌了一气。可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让他给蒙对了。
可正在揆叙暗自庆幸的时候,却听那少女说道:“相逢不如偶遇,今天我们既然如此投缘,你且到亭中一叙如何?我正有些事情要向你请教。”
少女说完,眼中的两汪春水便直视揆叙,弄得揆叙心里一阵发怵。因为揆叙知道,敢在紫禁城的御花园里弹琴的少女,肯定是个公主,绝不可能是个平常的女子。而如今自己面对公主,却要伴猪吃老虎,陪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这实在是太危险了,稍有不慎,估计脑袋就得搬家。不过,事已至此,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拼命把这场戏演完。
想到这里,揆叙一咬牙,便道:“姑娘如此盛情,在下敢不从命。”说完,揆叙便抬脚踏上石阶,向亭中走去。
而见揆叙竟真的要进入凉亭,少女身后的几个宫女不禁大怒,刚要上前叱责揆叙,却又被少女瞪了回去,乖乖的缄口不言。
揆叙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没动声色,三步两步的就跨进了凉亭。
见揆叙来到面前,少女便起身说道:“你看此亭周围的景色如何?”
揆叙张目四望,发现凉亭的周围很是开阔。但见草木葱茏,奇花闪烁,曲径通幽,清溪潺潺。假山奇石星罗棋布,小桥流水别有风貌。再加上空气中酝酿的各种花的香,更使人如处仙境,心旷神怡。可以断定,这个凉亭应该是整个御花园中最好的观景之处了。不过,最奇妙的是,这个小亭竟然建在水面之上,亭下便有一条清澈的小溪缓缓流过,早谢零落的花瓣三三两两的飘在水面上,像一个个色彩绚烂的小船一样争相竞过。
“真是一处极佳的观景所在啊。”揆叙也不由得赞叹着。
“公子所言极是,皇兄和我都非常喜欢这里。只是,此处虽佳,此亭却至今无名,因为皇兄和我各执一词,争执不下。所以,我想请公子指点一二。”少女悠悠的说着,似乎也被眼前的美景陶醉了。而不经意之间,她也透漏出了她和皇上的关系。
揆叙知道,暂时还不是拆穿对方身份的时候,便故作好奇的说道:“愿闻其详。”
少女道:“皇兄以为,此亭翼然突出水面,当命名以‘翼然’二字;而我却认为,溪流自上而下,经此亭而奔泻西去,所以,此亭若以‘泻玉’二字命名,应为更佳。故此才争执不下,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一听少女这么说,揆叙心里暗道不妙:这是皇上和他妹妹之间的争论,我怎么说啊?并且,双方都是强势人物,都不能得罪,这可怎么办呢?
揆叙在亭子里踱了两步,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真想跳到水里清醒一下。不过,焦急之中,揆叙的脑子里却忽然蹦出来一个词,一个救命的词。
顿时,揆叙不禁眼前一亮,便道:“翼然之名,甚是形象,却少了几分神韵;而泻玉二字,神韵有了,却少了几分形象。所以,依在下之见,莫若‘沁芳’二字最妙。”
“沁芳?沁芳?”少女一边呢喃的念叨着,一边低着头出神的盯着溪水。而见少女神态专注的样子,揆叙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妙啊!妙啊!”少女忽然大声赞叹着。
显然,在片刻之间,她已经领会了“沁芳”这两个字的神韵。所以,她一边说着,还一边不停的踱着脚,不停的用力拍打着小亭的围栏。而脸上的欣喜之情竟也像三月的阳光一样,活泼,可爱。
而揆叙也终于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脑袋没白长啊,关键时候真是给自己长脸。
正在这时,只听亭下一个声音说道:“乾清门二等侍卫罗棋,给端敏公主请安。”
一听到罗棋这两个字,揆叙顿时高兴万分,因为他知道,罗棋一定是来找他的。罗棋的到来,意味着康熙终于下朝了,终于传召他了,而他也终于可以离开御花园这个是非之地了。
可是,当他看到罗棋打千的姿势以后,便恍然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这时,端敏公主也已经转过身,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罗棋。
于是,揆叙忙走出亭子,在罗棋身旁向端敏公主打千道:“奴才揆叙,给端敏公主请安。奴才乃是刑部尚书明珠之子,今日奉圣命入宫,不期误入御花园。适才冒犯公主,还望公主恕罪。”给端庄漂亮的公主当奴才,揆叙还是很乐意的。
端敏公主愣了愣神,便明白了罗棋的来意,也知道了揆叙的身份。旋即,她便诡异一笑,说道:“揆叙,你才知道我是公主吗?”
“啊?”揆叙心里一惊,不禁暗叹道:看来,这小丫头也不傻啊。
“哼!算了,你先去吧,以后再找你算帐。”忽而,端敏公主竟然又恢复了小女儿态。
“那奴才就先行告退了。”端敏公主说完,罗棋忙接过话茬,生怕她反悔,不让他们离开。同时,罗棋也忙用手扯了一下揆叙的衣角,示意他赶紧说话。
揆叙会意,忙道:“奴才也告退了。”说完,揆叙便起身跟着罗棋快步走出了御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