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节血色急流
之后一周，我的状况与诸多文学作品里虚构的一样——小病了一场。说是小病，但又似与小病有所区别。如此小病我还从未患过，浑身又疼又烧，像火烤一样；脑袋又疼又憋，又塞入一枚手雷。气息炎炎地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躺到依稀望着马克思老人家的府第了，才好不容易还阳过来。这三天，我将手里存有的药——不管什么药，几乎倾其所有地吞了个精光，才稍见好转。身体的病虽轻了，心病却挥之不去。确切地说，是心伤，是被一种无形的利刃狠戳之后留下的伤。
昏睡在床的时候，我做过许多奇怪的梦，印象最深的一个是：梦见自己置身于一条漩涡翻滚的溪流中，上下沉浮不定，浑身没有一点可扑腾的力气，只是一味地被浪头卷来卷去。奇怪的是，浑身沉重的我，又始终沉不到水底去。最奇怪的是，身边的一切都一片血红，急流是血红的，泛起的水沫是血红的，近旁的河岸是血红的，岸边的草木也是血红的，连四周绵延的山峰，以及头顶上的天空也无不一片血红。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呀？！梦醒之后，我怀疑自己正处于人们所说的那种将死之人所进入的弥留之际。爱情曾使我新生，爱情要使我灭亡了！
从病痛中挺起的我，摇摇晃晃，仿如废墟中一座残破不堪的建筑那样摇摇欲坠。曾时刻阳光明丽的笑脸也变得死灰一般，整天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喜怒无常，怒火不时从心头跃起，从心头覆灭。亲眼目睹了我这一连串变化的室友们，一个个非常不解，但众人都关切地寻问我，理解我，安慰我，照顾我，陪我走过了这虽短却几乎交织了一生痛、难、苦、忧的日子。如此之余，又设身处地地帮我分析情况，替我出主意，想办法，劝我继续努力，不要轻言放弃。是啊，我是不想放弃，但不放弃又能怎样呢？
病痛的折磨渐渐远去了，但相思之痛则再次不招自来，唱了主角，只要一有时间，我就身不由己地深陷入对夏雪的思念和因她而至的胡思乱想之中。未受相思困扰和折磨过的人，恐怕永远都体会不到这种日子的难捱，这种苦涩皆具却又难知其味的日子，虽说一天也是二十四小时，一周也是七昼夜，但给人的感觉是一天远非二十四小时，一周远非七昼夜。这种熬都熬不出头的日子，每分每秒都长得好似高等数学中的正无穷，时间老人就像被捆住了手脚一样，一动也不动了。我可怜巴巴地环顾着自己的处境，异想天开地幻想着，希望快乐的日子能够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这凄风苦雨般的日子能够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在这样的无奈与彷徨中，中秋节不期而至。在这个一年一度的传统佳节来临之际，美丽的并城如去年一样，大街小巷再次洋溢起了欢乐与喜庆的节日气氛，飘荡起了瓜果梨桃与月饼混合的浓郁香味。置身繁街闹市，置身于一群朝气蓬勃的同学中间，我却有了一种浓得无法化开的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我觉得，我的灵魂正游走在一片人迹罕至连死神都望而却步的荒原上，四周一片黑暗，头顶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浑身像灌了铅似的，无比沉重，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倒下。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开始倍加思念远在故乡的亲人们，并渴望见到他们，从中寻找一点慰籍与小憩。
从开学到现在，已整整过去三周，我一连去了夏雪那儿两次，可她却一次也不肯再来，这使我不得不对彼此的关系产生了忧虑。我实在搞不清，她为什么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上学期还好好的，暑假还好好的，而现在却一返常态，对我的热情不再有任何回应，甚至是一副事不关己、视而不见的态度。难道她身边出现了更优秀、更有魅力的男性？我不敢也不愿这样想下去。因为，照此想下去，我会疯掉。我愿意想的是，我和她之间的关系能一帆风顺，乘势前进，直至开花结果。
中秋节这天下午，再次等不来夏雪的我，实在按捺不住想见她的强烈冲动，终于再次身不由己、鬼使神差地跑到了她那儿。这次，一切都搞明白了，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在她的宿舍，我坐下还不到三分钟，突然就有几位纠纠男生用振天动地的力量撞门而入。这种情况虽说之前从未遇过，但我并不吃惊。让我吃惊的是，这些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居然异口同声地说要请夏雪打牌。见此，善良而仗义的李一芳马上就为我出了头，她正颜厉色地责怪说，你们也不看看谁在，一点眼色行事都没有。李一芳的挺身而出，使我颇为感激，但对这帮一意孤行的小子却毫无用处，他们根本不听劝，也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依然口口声声地叫着喊着非要让夏雪跟他们打牌不可。
对这帮不明事理，甚至近乎野蛮粗暴的男生，我心里又烦又火，心说这也有点太过分了吧，但心里不管怎么不悦，嘴上还不能说什么。我是个外来户，就目前与夏雪的关系而言，还未必顶得上她与这帮男生的关系。所以，我只能用无奈而求助的目光望着夏雪，希望她能快刀斩乱麻，一口回绝这帮令人讨厌的、该死而不识趣的浑头小子，继续陪我坐着。但夏雪却对打牌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与热情，居然欣然应允，并建议我也随她加入。我知道我的打牌水平很差，所以便再三推辞。谁知，夏雪的邀请却在男生中激起了空前一致的回应，他们立马就像邀请她那样邀请起了我。这让我更加难受，众口一词所造的声势与情景是如此得逼人而有力，简直让人无法不从。我犹豫了几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我极不情愿地与他们坐在一起，围着桌子，开始打这令人讨厌又不甚其烦的烂牌。唉，打就打呗，他奶奶的，既来之，则安之。打牌打的是最流行的“合拢”，三副扑克，六个人，三人一组。我生怕影响我这组的牌局，于是便使出浑身解数，倾心、倾力地予以投入，但由于让情绪分了心，却总是出不好牌，惹得众人连声啧啧。我心里更加难受，恨不得马上退出来，却又实在不好意思——我怕众人说我小心眼，太计较这些无谓的话。除非有人嫌我打得不好，主动上来接替我。我有苦难言，不时用求助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望一望夏雪，希望她能出面，将我从尴尬的牌局中解救出来。可她是怎么一副反应呢？开心极了！眉飞色舞，欣喜雀跃，根本无暇顾及我的感受。
这让我更加心慌意乱，浑身冷汗直冒，手里错牌迭出，弄得我这组人一阵比一阵扫兴。我实在挺不住了，只好红着脸狼狈不堪地请求退出。我一退出，身边马上就有一个看热闹的同学接替了我。我呆坐在圈外，终于沦为一个无聊的看客，沦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多余人。我的退出丝毫没有引起夏雪的注意，她继续忘我地、投入地和他们玩着。场上吆五喝六的声音始终不绝于耳，渐有一浪高过一浪之势。
我无聊极了，如坐针毡地又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站起身说：“我走了，你们玩吧。”边说边瞟了一眼夏雪。这下，夏雪不再无动于衷了。她停下手里的牌，脱口而说：“好！你等一下。”说着，将满手花花绿绿的牌反扣在桌面，然后转身从旁边的床上取来一本书，递给我：“你拿上《红楼梦》吧，我朋友不看了。”接书的时候，我马上意识到，这姑娘要和我结束交往了，失去书这个托儿，此后将连登门的机会都再难有，更不要说别的了。
我曾说，恋爱男女之间，相互借书有四大好处，而现在，却随着这个动作的终止，马上就会出现“四大皆空”的结果。唉，“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何必在此白磨时间、白下功夫，自寻烦恼呢。想到这里，我提起这本砖头厚的书，拉开门走了出来。身后，夏雪也出乎意料地跟了出来。
我心里烦透了，稍稍回了一下头，就说：“回去吧，不要送了。”
夏雪立刻顺水推舟，说：“那我就不送了，有空来吧。”
“来个鸟！”我心里暗骂，但嘴里什么也没说。
刚走了几步，身后就猛地响起一声重重的、令人心颤的关门声。之后，就阳一声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打牌声。这令人生厌的声音就像一把把鎯头，精准地锤在了我的心上，不仅锤痛了我，也锤出一串串愤怒的火花。刹那间，我开始咬牙切齿地痛恨起夏雪来，恨她薄情寡义、虚情假意，恨她不近人情，甚至冷酷无情。我忽然明白，她今天的所作所为纯粹纯属故意而为，简直是预先设好了圈套，专门来对付我的。她根本不爱我，并自编自演了这出闹剧，目的是以此来羞辱我，跟我一刀两段；让我识相点，从此滚得远远的。想到这里，我脑袋一轰，眼睛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楼道里。之后，稍愣了愣神，随手就将手里的《红楼梦》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心烦意乱地下了楼。
离开她学校的时候，我更加难受，绝望、痛苦与屈辱一阵阵袭上心头。我忍不住再次回想起刚才那令人难堪的一幕，就连与夏雪相识以来所历经的一件件酸甜苦辣的往事也无不在瞬间涌上心田。走着想着，想着走着，心里忽地产生了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对爱情，我是如此如此地在意、专注和虔诚，可谓一腔热血、满腔热忱，可到头来竟落得这般光景。看来，几个月来，我所有心急如焚的对爱的渴望，至此皆要化作一种无可挽回、痛彻心肺的绝望；所有曾升起于心头的爱的烈焰，至此都将化作随风飘散的乌烟。
这突如其来的残酷一击，将我拖入了伤心、绝望与悲愤之地。我不禁自问，为什么自己如此真情，却不仅不能打动她的芳心，反而却被无端捉弄！为什么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种下了荞麦长上了豌豆——灰得连棱角也没了？！痛苦之中，我脑袋发胀，神志模糊，横过马路乘车时，连左右都顾不得看了，横着身子就踉跄而去。还没走到路中央，就听到了一声尖利刺耳的刹车声。我猛然醒悟，扭头一看。一辆小汽车刚好贴着我的裤腿，戛然停住。我吓得差点一屁股跌在地上，傻笑了一声后，紧走几步，上了便道。刚上了便道，我忽然就想，刚才为什么不让那车撞死呢？那样多好！那样的话，所有的痛苦不将随着生命的终结而永远消逝吗？这样，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我神情木然、漫无目的地沿着并城南路，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着毫无知觉的身躯。直至夜暮降临，才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身处五一广场附近，已超过大营盘好多站。望着不远处并泽大街比往日更加绚丽璀璨的街灯，听着身前身后一家家店铺咣当咣当的关门声，我突然明白，今天是中秋佳节啊。唉，我这是要上哪里去呀？快回去吧。我折转身子，下意识地往回返着。不知又走了多久，当身边的景物越来越熟悉时，才始觉来到近在咫尺的粮校附近。但此刻的我，一点也不想回去，我觉得自己已无颜再见那些室友们了。也许，他们此刻正在等着我的好消息，但他们哪里知道，我正处于行将就木的绝望中，连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都快没了。
在这个欢乐祥和佳节里，在这个温情脉脉的世界上，我想此时此刻，除我之外，恐怕所有人都正与亲人或朋友团聚在一起，享受着这一年一度的节日温馨与幸福。他们心无旁骛、心舒气畅，被融融的乐裹挟着，唯有我这个被爱情之剑挥于马下的流寇，立在灰色的角落里，心如死灰地在舔着滴血的伤口。
马路两边，一扇扇的窗户皆洞开着，但没有一扇为我而开；一盏盏灯光皆明亮着，但没有一盏为我而亮。我这个被幸福、幸运和欢乐之神拒之门外的无家可归的弃儿，只配孤身只影，在人迹渐稀的街头寂寞无聊地游荡，凄凄惨惨地流浪。
明月升起来了，在高楼的托举之下悬在薄幕一般的天空中，将如练的月华与明澈的街灯交融在一起，洒向了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受此恩泽，我的脚下也被披上了一层暖暖的银膜，但我绝望的心却笼罩在一片惨淡的愁云之中，尖利的阴风无处不吹。在月光的映照下，我这颗受伤的心，像一团面似的在胸腔里骤然发酵，并很快越胀越满，直至将浑身上下可以流动的液体全部挤上眼眶，化作一汪又一汪汹涌而下的泪水，在脸上横流直淌。泪水淹没了眼睛、鼻子、嘴等脸上这为数不多的器官，又毫无遮拦地飞溅在胸前。我忍不住大咳几声，随即中枪似的栽下身子，放声大哭。我为自己的痴心而哭，为自己的脆弱而哭，为被无端伤害而哭，为失去的爱情而哭。
谁能想到，在这个普天同庆的喜乐日子，我竟与人世界最宝贵的东西——爱情失之交臂，却与比射入肉体的箭镞还让人痛苦的失恋拥在一起。明月渐升渐起，而我的心却越跌越惨。
对身处失恋痛苦漩涡之中的我来说，没有比此后几天的日子更令人难熬了，在我绝望的心与眼睛面前，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味，走了样，阳光冷若冰霜，天空黯然失色，草木荒凉寥落，轻风了无生气。一夜之间，我失去了生活的全部激情，再也没有心情在人前侃侃而谈、谈笑风生，而总是有意无意地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一声不吭地蹲下来，想上半天心事，抹上半天眼泪。之前饶有兴味的实习生活，也随之变得味同嚼蜡，我再也不会生龙活虎地在车间大楼中跑上跑下了，再也不会为搞懂一个问题不厌其烦地向工人师傅半天半天地请教了。我什么都懒得去想，去问，去做，经常乘人不备，偷偷地爬上车间楼顶，用空洞的目光追逐着天边飘逸的云团，直至它们流向渺茫的天际，消失在视线里。
失恋让我自信扫地、尊言尽失，我时时处处都有种低人一等的感觉，觉得自己弱智、低能、没出息，一无是处。但有时却又极不服气，我千万次地反视和自问，难道自己真的一无是处、一无可爱之处吗？在这种复杂、纠结的心绪中，我想，既然得不到夏雪的青睐，赢不得她的芳心，那就只能选择忘却了。唯有忘却，才能让自己从这风雨凄凄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才能以一种全新的姿态重新拥抱灿烂的生活。我不停地劝自己，要懂得正视和享受爱情环绕的生活，但更要学会直面和善待爱情不再的日子。
国庆假期日益临近了，我想不如借此回趟老家，暂时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帮父母干点农活，让艰苦繁重的劳动麻木并逐渐抹平心灵上的创伤，抹掉这段辛酸、心痛、神伤的昙花一现的爱的记忆。但我觉得，在这之前，须做一件事情，就是一定要夏雪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和处境，绝不能让她对我的痛苦一无所知。若是这样，可冤死了。对我的自作自受，她可以不理解，不同情，不以为然，但不可以不知情，不知觉，不明不白。
我要给她写封信，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我滴血的心此时此刻的真实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