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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软硬兼施清廷通牒,骄横不法镇将逞凶(2)

“论辈分——”仿佛意识到他的疑问,刘孔和接着说,“他本是学生的侄儿。早年先父在日,他常在我家奉承,是学生将他带入行伍的。谁知他地位渐崇,却以怨报德,反过来处处抑勒学生,颐指气使,已非一日,学生也不与他计较。前些日子,他拿来一首自作的诗,问学生好不好。是学生一时托大,调侃了一句:‘不作更好。’他即时变了脸。当下虽无别话,过了几日,却命学生带本部两千人马出巡河上。学生明知他挟嫌报复,也唯有姑且远身避祸。前几日,他忽然命学生回来,指定除却二百亲兵外,不许多带一兵一卒。今日参见阁部大人时,他又说明日要在东校场阅武,并当场指学生为阵前指挥。此命事前实未有片言向学生提及,因此愈知他不怀好意。明日校场之上,他必借机寻仇,置学生于死地。学生惶急无计,不得已前来求见,祈请阁部大人及先生为学生调解此事,再造之德,誓不敢忘!”

冒襄仔细地听完对方的急切求诉,这才稍稍明白过来。不过,刘泽清为人再凶暴,若是仅仅为了一句调侃的话,就起杀机,而且要杀的是身为副总兵的叔叔,却未免令人有点难以置信。何况,据刘孔和说,刘泽清打算在明日阅兵期间动手,但到时不是有史可法在场么?纵然刘泽清要报复杀人,也不至于愚蠢到挑这么个场合下手。因为一旦给识破,他可是脱不了干系。冒襄觉得,这刘孔和八成是给侄儿平日的淫威吓坏了,所以弄得杯弓蛇影,惴惴自危。于是他微微一笑,说:

“东平伯纵然不怿于尊驾,则出尊驾于河防,已是报却此事。明日阅兵,众目睽睽,恐不至于再生枝节吧!”

“啊,不。先生有所不知,东平伯其人气量极窄,睚眦必报,而且狠辣凶暴,实非常理可以测度。前者他在山东,因给谏韩公曾向朝廷参劾他不法,他便趁韩公催饷,路经东昌时,派兵将之劫杀。另外——”刘孔和停顿了一下,担心地望望窗外,压低声音说,“仆昨日才从东平伯幕中的一位相知处听闻,只因刘总宪曾上疏朝廷,指斥东平伯等镇将以家属寄居江南,意在便于临阵脱逃,罪皆可斩。东平伯恨之入骨。这次刘总宪进京赴任,他竟派刺客前往丹阳,欲谋加害……”

“什么?他、他竟敢谋刺刘总宪!”冒襄不禁失声问。虽然据张自烈说,刘宗周已经到了南京,但这个消息仍旧使冒襄大为震愕。

“幸赖皇天护佑正人,他未能得逞。所遣刺客亦不知去向,但已足见其凶横之甚!”刘孔和急切地补充说,“即以今夕而论,他宴请史公,群僚俱得出席作陪,唯独不知会仆赴会,其意亦是陷学生于怠慢无礼,借以挑激史公之怒,为明日加害学生预设地步。先生若不援手,孔和定无生理!”

如果说,对于刘孔和的苦苦求救,冒襄刚才还觉得是疑惧过度,不以为然的话,那么此刻就有几分相信了。他沉吟地望着对方那张神情惨苦、被跳跃的烛焰照得忽明忽暗的脸,终于毅然说:“既然如此,待史公回来,小生便将此隐情代足下转告。明日阅武,亦请史公留意,不容彼人借端生事便了!”

清廷通牒

“嗯,竟有这等事?不,不可信,不可信!”张自烈嘴巴里散发出酒气,摇着头,连声说道。这当儿府衙那边的宴会已经结束,张自烈同幕僚们一道,跟着史可法回到了馆驿里。

自从刘孔和告辞走了之后,冒襄又把事情仔细思考了一遍。虽然他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但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自己贸然向史可法提出,万一失实,不只会给史可法增添无谓的烦扰,而且也显得自己太过轻信浮躁,没有分辨力。“虽然照例应当转告,但也要把握得稳妥些才成,可不能在那群幕僚面前闹出笑话!”他想。所以,当张自烈回来之后,冒襄就把朋友招进寝室里,打算征求一下对方的意见。

“那刘孔和同东平伯乃是叔侄之亲,不过因细故失欢,又何至于害及性命!”张自烈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说出不可信的理由。

“此一层,弟原也是这等想,唯是……”

“何况,”张自烈一摇手,“这种谁也说不清的家事,你我外人,又何必管他那么多!”这么说了之后,他就闭上眼睛,露出酒后思睡的倦态。

冒襄摇摇头:“话可不能这等说,刘孔和大小也是一位副总戎,若以细故见害,王法何存?军心何安?况且刘孔和的尊大人当年手定逆案,大有功于社稷,我东林之家均受其惠。他后人有厄,我辈又岂能袖手不管!”

张自烈睁开眼睛,疑惑地望了朋友一会,随即又重新闭上:“只凭刘孔和一面之词,我们就替他出面,只怕史公闻知,也会怪我等浑不懂事!”

这一点,正是冒襄所顾虑的。但既然应承了刘孔和,他也不想轻易食言,于是迟疑着又说:“虽是一面之词,但按之于东平伯平日之为人,似也并非无据。譬如这一次刘总宪赴京上任,他竟敢遣人行刺,便可证一斑!”

“谋刺之事,”张自烈摇摇头,“弟不曾听说,只怕也是刘孔和自造的危言!”停了停,发现冒襄不搭腔,他又补充说:“东平伯如今可是马瑶草的一名死党。即便我辈不去撩拨他,他已是处处同史公掣肘为难;若因刘孔和之故给他抓住话柄,今后这淮东门户,只怕麻烦更甚。以弟之见,还应谨慎从事!”

确实,以刘泽清目前的军事实力,加上有马士英在朝廷里做后台,只怕即使是史可法,也难以对他实行有效的约束;相反,还要尽可能优容,以借助他来拱卫江淮地区,乃至推行北伐的大计。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去插手他们叔侄间的私怨,无疑很不明智。“嗯,为大局安危计,也许我不把这件事告知史公,也就算了?然而,要是刘孔和当真遭遇厄运,又怎么办?况且,我已经答应了他……”这么考虑着,冒襄就感到了一种选择的痛苦,一种迫使他从固有信念偏离开去的无情压力。他憎恨这种压力,试图加以抗拒,然而……第二天,冒襄很早就醒了。由于躺在床上,就止不住净想着昨夜的事,他干脆爬起来,披上衣服,走到窗前,由冒成侍候着,开始洗漱、梳头、穿戴。他一件接一件地,不慌不忙地进行着。这当儿,天已经放亮,几缕柔媚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棂射进室内来,照亮了面前的板壁,也带进来早晨特有的清爽宜人气息。这富有生机的气息,驱散了冒襄夜来的烦恼,使他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哎,我又何必庸人自扰!至少刘孔和昨夜来过这件事,还是应该告知史公。如何处置,史公自会拿主意。当然,也许一切都是过虑,其实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瞧,今日的天气有多么好!”然而,他却没能把这种愉快的心情保持下去,因为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帘一掀,露出了张自烈的脸:

“辟疆,起来了么?”他问,“嗯,好。快过花厅去,史公有要事商议!”

“什么事?”冒襄疑惑地问。

张自烈摇摇头:“听说北边有什么消息,弟也未得其详!”

所谓“北边”的消息,自从农民军向西撤退之后,就是指的清国方面。由于清军入踞北京已经三月有余,不但没有同江南的弘光朝廷联系,商谈交接事宜,反而派兵进占河北、山东的重要关隘。到底他们的目的何在,下一步有什么图谋,近日来已经愈来愈受到人们的关注。就在半个月前,明朝派出以左懋第为首的使团,曾取道这儿,北上交涉。“莫非他们有什么消息捎回来不成?”冒襄想,于是不敢拖延,连忙从冒成手中接过一把扇子,跟着张自烈匆匆往外走去。

来到花厅,史可法已经同应廷吉、阎尔梅、何如宠、杨遇蕃等几位幕僚在等候着了。由于心里怀着一份疑惑,加上始终记挂着昨夜刘孔和来访那桩事情,冒襄一边同大家行礼、就座,一边不由自主地留意着史可法的神情。

他发现,督师大人今天的脸孔,比离开扬州以来任何时候都要严峻,黑白间杂的眉毛紧皱着,一双因长期睡眠不足而布满红丝的眼睛,仿佛在凝聚着某种浓重的思虑,黧黑的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有点灰白,本来就高耸的颧骨则更形凸出。他没有再对冒襄的病表示关心,等大家一坐定,就马上开口了:

“列位先生,”他说,照例不带半句废话,“建虏派人致书来了,昨夜扬州加急递到的,来头非小,是由摄政王多尔衮署衔。其中真意何在,如何复他,请列位先生过目之后,有以见教。”说完,便从八仙桌上拿起一个小型的卷轴,递给了坐在旁边的阎尔梅。

在山海关外壮大起来的建州女真族人,自万历年间建立起后金政权以来,便不断对明朝进行军事侵扰。到了崇祯九年,他们把国号改定为“清”

之后,更进一步增长了扩充疆土的野心。经过两年前那一场松山战役,清国已经基本上取得了山海关以外的整个东北地区。不过雄才大略的清太宗皇太极,在崇祯十六年最后一次进入长城之后,不久便死去。由于他生前没有指定继承人,经过一番争夺,结果由睿亲王多尔衮拥立清太宗的第三子福临即位,改元“顺治”。那福临今年才只七岁,一切大权其实都操在摄政王多尔衮手中。如今清国方面的来书由他署名,可见性质的重要。至于眼下,史可法不顾很快就要前往校场阅武,急急地把幕僚们找来商量,无疑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冒襄听了,心情顿时紧张起来,连忙站起身,凑在阎尔梅的身后观看,发现来信是用汉文写的,誊录在卷轴上。只见上面写着:

清摄政王致书于史老先生文几:予向在沈阳,即知燕京物望,咸推司马。后入关破贼,得与都人士相接,识介弟于清班。曾托其手泐平安,拳致衷曲,未审何时得达?

冒襄心想:这几句开场白,虽属照例的客套,却是下笔不俗,言简意赅,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不过,其中提及对方早些日子曾让已经投降清国的史可程——也就是史可法之弟来书致意一事,据幕僚们说,史可法读信后勃然大怒,当场把信撕毁,北指大骂,发誓与史可程断绝兄弟之情。如今多尔衮又拾起这个话头,未免可笑!于是他接着看下去:

比闻道路纷纷,多谓金陵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

《春秋》之义: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书“葬”,新君不得书“即位”。所以防乱臣贼子,法至严也!

对方笔锋一转,立即抬出中国的传统礼制,指斥明朝在江南建立政权不合规矩,虽然是强词夺理,但气势凌厉,分明有从根本上否认弘光朝廷之意。冒襄心里不禁一凛。

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荼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一矢,平西王吴三桂界在东陲,独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义,念累世之夙好,弃近日之小嫌,爰整貔貅,驱除枭獍。入京之日,首崇怀宗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亲郡王将军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勋戚文武诸臣咸在朝列,恩礼有加。耕市不惊,秋毫无扰。方拟秋高气爽,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连兵河朔,陈师鞠旅,戮力同心,报乃君国之仇,彰我朝廷之德。岂意南州诸君子苟安旦夕,弗审事几,聊慕虚名,顿忘实害,子甚惑之!

冒襄心想:“说当闯贼犯阙之日,中国臣民不加一矢,未免贬抑太过。唯是闯贼是吴三桂向他们借了兵来打跑的,倒是实情,难以驳他,且看他怎么说?”

我国家之抚定燕京,乃得之于闯贼,非取自于明国也。贼毁明朝之庙主,辱及先人,我国家不惮征战之劳,悉索敝赋,代为雪耻。孝子仁人,当如何感恩图报?兹乃乘逆贼稽诛,王师暂息,遂欲雄踞江南,坐享渔人之利,揆诸情理,岂可谓平!将以为天堑不能飞渡,投鞭不足断流邪?夫闯贼但为明祟耳,未尝得罪于我国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义。今若拥号称尊,便是天有二日,俨为敌国。予将简西行之锐,转旆东征,且拟释彼重诛,命为前导。

夫以中华全力,受困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国,胜负之数无待蓍龟矣!

本来,在信的开头,对方还摆出一副仗义兼爱的面孔,甜言蜜语地表示要帮助明朝讨“贼”报仇;然而,到这里便终于露出了凶暴的本相,竟然狂妄地要求江南朝廷不得“拥号称尊”,否则将被视为敌对行动,威胁要“转旆东征”,甚至扬言将联合农民军一起打过江南来。这就毫不掩饰地表明,对方此次入关,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在于彻底取代明朝的统治!如果说,在此之前,冒襄也同其他人一样,对于清兵的意图还有点摸不透的

话,那么此刻就再也无可怀疑了。他睁大眼睛,怀着惊恐和愤慨,把这段话

又看了一遍,越看越感到浑身发热,再也抵受不住,一挺腰,直起身来。

“  嗯,看完了么?”史可法迎着他的目光问。

“没、没有……”

史可法把手一摆:“看下去,看完了再说!”

冒襄迟疑一下,只好重新弯下腰去。不过,下面的部分其实已经用不着细看了。对方无非试图用高官厚禄对以史可法为首的江南人士进行利诱,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后者促使弘光皇帝“削号归藩”,便会获得“列爵分土”“带砺山河”的厚遇;如若不然,大兵一到,便会招致“无穷之祸”等等。

终于,信看完了。有好一阵子,花厅里变得一片静默,谁也没有说话。

显然,大家被这封倨傲要挟、出言不逊的来信深深震动了,都感到事态严重。

史可法捋着胡子,始终静静地坐着。他似乎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因此并不急于催促大家发表意见,而宁可让大家深入地体味信中的严重含义,以便拿出更准确、更有价值的意见来。

“竟敢要今上削号归藩,真是狂悖之极!”应廷吉终于睁大三角形的小眼睛,怒形于色地冒出一句。

“他说什么——‘兵行在即,可西可东,南国安危,在此一举。’分明是恃势讹诈,是可忍,孰不可忍!”杨遇蕃也愤愤地接了上来。

“哼,打跑了一狼,却迎来一虎,吴三桂当初借兵驱贼,怎么就没虑及这一层!”一位身材瘦长的幕僚不胜懊悔地摇着脑袋,那是已故阁臣何如宠的孙子何亮工。

阎尔梅长叹一声:“流寇也不只是‘狼’而已!设若吴平西不向建虏借兵,待彼立足一定,只怕来势更凶!”

大家又不作声了。因为事实正是这样,农民军作为他们不共戴天的死敌,如果说,当崇祯皇帝在位时,倾举国之兵尚且无法抵挡,那么到了只剩下江南一隅之地,恐怕更难与之抗衡。所以,清国的军队一举打垮了农民军,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有一种起死回生之感。他们也并非没有想到,出兵相助自然不会是无偿的。如果对方所提出的是子女玉帛一类的要求,他们自然乐于考虑,还会由衷地表示谢意。问题是清方如今竟要求江南放弃政权,投降归顺,这就未免要价过高了!

“哼,”一直没有开口的张自烈忽然站起来,铁青着脸说,“逆贼之亡,实在于彼恶贯满盈,天人共愤,且我江南亿兆军民,同仇敌忾,严阵以待,有以牵制之,令彼不敢并力东向,岂是全由建虏之力!如今此酋居功狂悖,出此谬妄之求,是视我江南为可欺也。如今之计,亦唯有决一死战而已!”

“对,决一死战!”应廷吉也强硬起来。

“对,对!”好几个人同声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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