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谢天谢地！情有可原的老头已经下班了。清月慢吞吞刚走进大厅，马上改了主意。她转身直奔附近的一家超市。她什么也不缺，只缺今明两天吃的方便面。在垒码得整整齐齐的货架跟前，清月与傅洋的二儿子在狭窄的通道相遇了。二儿子的身影像一个冷颤，惊得清月脸色煞白。二儿子见了清月倒满意地笑着，舒了一口气，“就知道你明天走，但不知道你今天回不回，这下可好了。”二儿子的身后远远吊着二儿媳的身影。清月想不通二儿媳怎么突然变和气了。看见清月，她略微瞪大了眼睛，“是，是表姨娘啊？！”
“哦，是你们……”就这样费了半天劲，清月也没说出什么高明的应酬话。傅洋二儿子很有头脑，眼睛是什么也不放过的，他发现清月没带行李，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硬要跟清月回旅店拿行李。清月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你住在旅店，不等于在骂我们吗？”清月再次坚持说“不”时，二儿媳竭力朝她笑着说：“你就别记我这个晚辈的过了。”忽然，二儿媳说出了清月想不到的大好事。原来清月头脑发热去姚村期间，她父亲打来了电话。在他张口说的第一句问候话里，就藏着酷似母鸡下蛋后的那种亢奋。清月到傅洋家以后，她父亲一直避免跟傅洋谈借钱的事，怕说话有闪失，对清月借钱有妨碍。那天，他总算舒舒服服可以和傅洋谈这个话题了。他激动地催促清月赶快回来，说她住的平房马上就要拆迁，就算木板钉的棚屋也能拿到一笔可观的安家费。傅洋作了一个叫家人安静下来的手势，抱着话筒和清月父亲大聊特聊起来。没了借钱的压力，傅洋的话显得格外热络。听说清月可能熬过了儿子学费一关，傅洋就使劲咳了咳，连声说：“好，好。”他按捺不住地又补充道：“就算学费够了，我们还是要送她一万元。”
这个消息令清月不停地重复一个动作，她用手一遍又一遍去揩额上并没有的汗珠。她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莫非她在毛主席铜像跟前许的愿这么快就应验了？她不敢相信，自己无意中触动了改变命运的一个按钮？！这个消息似乎把人尊贵的一面唤了出来，她住旅店本来是为了避免彼此尴尬，二儿子和二儿媳这时觉得，叫亲戚住旅店可不是光荣的事，以后小镇上的熟人会怎么看他们呢？清月直撅撅的心气也被消息柔化，她愿意放弃一点自尊了。她像仆人一样领着他们往旅店走。进门时，她只顾朝前看，等傅洋二儿子指着门厅地上问她：“这是什么？”才发现地上有一封给她的信。光从信封就能看出守门老头不安的情绪，他差点就把清月的名字写得够漂亮，结果叫清月看出他写字时在哆嗦。清月惊愕的神情持续了几秒，然后转身把信塞进包里，她略加解释地说：“没什么，一个过去的女同事。”
十八
晚饭之后，傅洋家又复归寂静。清月在屋里小心翼翼回答着表姐的提问。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她俩嘤嘤的说话声就停止。关于武云飞的种种印象，清月只好瞎编一气，说的时候着实有些紧张，她被戴琪一丝不苟的神情吓着了。戴琪的目光就像在持续不断地问她：“后来呢？”“他后来过得怎么样？”
“其实我很蠢，”清月承认自己先前想错了，武云飞是个走在田埂上都能踩坏庄稼的粗心汉子，他一心就想给自己的女人作主。是的，他成天都把酒喝得饱饱的，醉了就像一只牛蝇到处缠人，直到被人轰得到处跑。他和他的女人看上去就像好几天没洗脸似的。谈起雕塑，他显得如此陌生，居然挖苦过去的一切，说早不干雕塑那种蠢事了，说自从把土地出租以后，觉得最合适的事就是喝酒，谁要愿意牺牲这种快乐那才蠢呢。
清月一心想搬掉戴琪心头那块惦念武云飞的石头。她狠着心，给武云飞配了一个年逾五旬的邋遢老婆。比照城里人，这年龄还够不上装假牙，但那女人的牙齿只够勉强吃点米饭了。年龄大了肚子却不减威力，不过是拴住丈夫的手段而已，那女人硬为武云飞生了一个儿子。
“儿子像谁？”
“像妈，一点武云飞的影子也没有。”
清月如愿以偿，瞥见戴琪脸上旖旎动人的期待消失了。原先戴琪舍不得清月岔开武云飞这个话题，现在她的谈话中少了活跃的气氛，“他这么活着也挺好，我们成天要应付的，不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其实我后悔和他见面。”清月说的时候真的很动情，那种灾星的感觉又一次揪住了她的心。
“嗨，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戴琪打了个哈欠又嘀咕道，“他本来也不是什么神。”她连武云飞是否提起过她也不问了。忽然，她服从话音里的一股本能的力量，脸上又露出了欣喜之色，她的视线像胶水一粘上清月的脸就不放了。
“还是说说你自己吧，和厂里那个人后来怎么样啦？”
清月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显出与年龄不符的鲜嫩感。“哦，呃－－”她肚里的话在舌尖上滚了又滚，最后才顺着心里的一股热流涌了出来，“开始只是应付他，时间一长发现这人倒有情有义。后来嘛，”清月眼神的变化似乎叫戴琪心里也不禁一热。“唉，我也说不清怎么啦，一两星期不去他那儿，心里反倒空落落的。”
戴琪笑着把额前的头发捋到一边，“你们恋爱了！”
清月忙摇着脑袋说，“没，没有。”她感到舌头在嘴里沉甸甸的，想说出真实的感受居然像搬运工卸货一样费力。“看样子是恋爱了。”戴琪松了口气，觉得清月已经安全了。“没有，”清月怕说出来的话太刺耳，于是尽量压低嗓音说得含含糊糊，“我和他可能……就是彼此需要吧。”说完脸上的红晕立刻扩展到了耳朵上。
这话叫戴琪顿时清醒过来，那可是她渐渐淡忘的意念啊。后来，戴琪回卧室的步态，与先前多少有点不一样，她是若有所思溜达着回去的。
十九
清月抱着双手在小屋里转圈子，转了二十几圈，一股好奇终于遮没了她为武云飞撒的那个弥天大谎。她转身打开包里的那封信，感到信中有一股可爱的痴劲。守门老头把平时的点滴情感都收齐到信中了。这个傲气的人几乎是在向她低头求靠。清月住店掏身份证的那一刻，他就叮嘱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尽量延宕下班的时间。谁能想到，一种神圣又甜蜜的体验，正在他心里复苏呢。只要清月在大厅略微停一停，他便像破壳而出的小鸡，挣扎着上前要对她嘟囔什么。他察觉到大厅里的同事都在对他投以暗笑。清月一进大厅，他就一阵骚动，刚才还无精打彩的身子，马上像水杉树一样昂扬着，样子窘得像个目光颤抖的孩子。若是清月有事出门，他便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仿佛是要感受那最后一秒的离别。他知道不能光这么傻等着，作为远乡客，清月在这个小镇可能待不了几天。
这封信落到清月手中正是时候，当然清月与老头的想法不一。这封信犹如一道光束穿过重重岁月，照亮了她年轻时的那场恋爱。她下乡插队时，月光朝她头顶泻下来还没现在这么难，那时连银河也像带夜光的表盘，更别说有什么脏雾能把月亮遮住了。她后来的丈夫偏是女知青们喜欢嘲笑的对象，他能把当地农民骂得像一阵风似的逃掉。他一向鄙视在月光下偷农民的鹅。发生过无数这样的事。大白天里他穿着军大衣在村里逛上一圈，折回宿舍，大衣里便多了一只鹅。一捞着鹅脖子，他就朝腰间皮带里一扎，一猛勒皮带，鹅的优美声音就没了。女知青被他偷鹅的气势吓得心惊胆战，“谁敢跟这样的人过啊。”他理应是搭不上清月的。
一开始为了找话说，他总是帮清月干农活。等到清月真想避开，他便通过窗口向她的床上扔情书。在那个酷似军营的宿舍里，女知青们第一次领略到这个硬汉身上的奴颜卑膝。尽管女知青们都用内行的口气提醒清月：“千万别上当！”每次读完，她心里还是滋生出了全新的感受。他给她描绘了一个想象中的家，天冷了花卉跟着盆子移进屋里，家里总有朋友聚会的欢声笑语。她装作挺漠然，可是每次见到床上有信，内心就没有道理地快乐起来。
有一次，他垒牛棚的时候扭了腰，剧痛叫他只能成天躺在床上。这个消息叫清月第一次感到了模模糊糊的牵挂。她在田野里逛了好长时间，心情一直游移不定，她不知道该不该去看他。有许多问题她还没有想透。就在她心绪乱纷纷时，意外遇见了他的朋友，一个喜欢居高临下眯眼看人的大高个。至今她的耳畔还回荡着那人的声音：“我知道你想去看他。”她双手绞着，脸唰地红了。那人像急着赶工似的，边退边告诉她：“他早盼着你去呢。”说完那人盯着她的脸，一下叫她内疚得像个逃学的好学生，于是她不自觉地用劲点了点脑袋。不远处，牵牛花正在田边灿然盛开，她顺手采了一小捧，忐忑不安地去了他的宿舍。很奇怪，以前的印象马上被纠正了。她发现，他心里有那么多引人入胜的东西。
那是个干庄稼活的淡季。腰好以后，他时常带她去一条熟悉的小路，他有足够的时间和她谈看过的禁书，有时甚至叫她带一两本回宿舍。“她们都把我当傻瓜吧？……”他说自己生不逢时，他给她看了他画在手抄本上的一些插图，几丝线条就把男女情事全勾画出来了。插图尽管叫清月羞得一时语塞，从此她打心眼里佩服他。她头一回在女伴面前为他辩护了。“他肯定像只猫，在你身上到处闻腥味，嘴怪馋的吧？！”在整个宿舍爆发出的哄堂大笑中，她居然开始给他写信了。他俩不觉得每天给对方写信是累赘，虽然每天都能见着面，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但文字朝他俩体内注入的力量，比动作表情要大许多……
读着老头的情书，她突然意识到他们是同时代的人。没想到他的手抖成那个样子，依旧把心底的话留给信来诉说，叫她差点没法抵御这封信的魅惑。而他在大厅嘟嘟囔囔说的话，什么深印象也没给她留下。她感到心底有一团火在升腾，推涌着她的手拿起了桌上的笔。
二十
“亲爱的儿子”，一开了这个头，她就感觉屋里的气氛不一样了，仿佛在和儿子相对而坐。以前她和儿子只是说说话，没用信表达过哪怕一个念头。说来也怪，当她拿定主意给儿子写信，连说事的风格也和往常不一样了。
亲爱的儿子：
大概你以为妈失踪了吧，其实妈天天忙得两脚不沾地。幸亏这里老阴天，妈没像在家里那样给晒着。这里的亲戚实在太多了，每到一家都要热闹上半天。我住在你表姨妈家，结果害得你表姨父放下生意，天天陪着我跑东跑西。表姨妈家可是一个罕见的大家庭，子女三家都和他们住在一栋别墅里。他们有好多回问起你的情况，我都说你就要上大学了。他们有两三天不愿找别的话题，整天在磨估你上大学的事，都说人一生最美不过的就是能上大学，那样就把命运捏在自己掌心了。
我年轻时做梦都想跑到江南来看看。这里到处都是半明半暗的林子，偶尔还能听见八哥的鸣叫。到处可见爬墙藤覆盖的城墙，连郊野里的坟墓也比试着排场。这里的夏天与“火炉”的名声不符，人行走在灰白的云层下并不很热。明明预告是一个艳阳天，第二天，低飞的云偏偏快压到人的眉梢上。就算天上空荡了，当太阳得意洋洋地在行进，一大团云冷不丁就会从天边闯过来，像倒垃圾似的把雨倾盆倒下。很奇怪，只要我想去看某个风景名胜，事前就像得了太阳的承诺，它早早就躲进了龟裂的云层里。雨水叫这里的城乡就像浸泡在绿色里，少有你常抱怨的灰色景象。
你的表姨父很慷慨，为了圆我的心愿，他亲自开车带我去了大小名城。他开车的技术呱呱叫，一天能带我跑上两座城，他连最小的古镇也不愿漏掉。他总是对我说，要是小楠也一起来了该多好。是的，这里的寺庙、湖泊、运河、拱桥、皇陵、城墙甚至参天梧桐，都特别能激发人的想象。老实说，当穿行在寥无人迹的古迹中，我好像能听见帝王将相心里的祷告词。这些作古之人，哪晓得我和你表姨父在谈论窗户如何防雨好，正在他们的寝陵上哈哈大笑。很奇怪，当我行走在人迹寥寥的景区，并没有冷冽孤寂的感觉，倒恍若行走在天堂。
这里的评弹女演员格外与众不同。三十好几的人看起来像个大姑娘，用指甲拨弦的姿势别提有多美。只要词曲一出口，那张脸马上就千娇百媚，于是种种的想象便在观众心底翻腾起来。戏里的话懂不懂倒不大紧，演员的表演足够叫人产生绝望或幸福的联想。有些昆剧的段子戏很有趣，我刚看一次就入迷了。我很惊讶这里的戏迷有不少很年轻，边看嘴里还边哼哼唧唧跟着唱……
墙壁像一层纸挡不住夏天的各种声响。路上行人的咳嗽声，远处街痞吵架的骂娘话，在附近钢琴声的裹夹下，哇喇着清月的耳膜。透过喧哗声，她发现一些幻想的场景钻进了信里，浮夸的调子也与她的性格不符。很奇怪，现实在信中仿佛被幻想一一融化了，整封信是她能想象出的最美的境界。那些在心里挨个儿排队的不如意消失殆尽了，她就像中学写作文那样，绞尽脑汁写出的都是希望。她在中学得到的三四张作文竞赛奖状，都是靠胡编滥造的希望挣来的。她看着信有点不太好受，此刻的希望早没了中学时的轻松、愉快，它倒像千钧重担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在“当哩当，当哩当……”的钢琴声中，她脸上泛着淡红，又仔细看了一遍情书和写给儿子的信，尚未读完，写前涌上心头的兴致就没了。“唉，写得这么糟！”她笑着重新评价了老头的情书和写给儿子的信。实际上只要儿子上大学，她怎么生活都行，所以，老头或她的信“说了也是白说。”她有点自嘲地把两封信塞进衣兜里。呆呆望了一会天上那把要割人脖子的白亮的镰刀，心窝里开始钻出了一股睡意……
二十一
清月晨起一向是不声不响的。出了门朝左右张望，看见一道半透墙前有个橙色垃圾筒。她走到筒前，在与草坪衔接的石路上蹲下来。两封信很快在地上蹿起火苗，蜷曲的炭烬不时发出吱吱啦啦的撕裂声。在她的身后，做晨操的舞曲声从旧损的磁头发出，像一个醉醺醺的酒鬼，晃晃荡荡向她靠拢过来。
烧完信，将堡镇在她心里就变得踏实了。于是，在闪耀着地平线的航程上，她只需考虑最后一件事：政府许诺的可观安家费，真会一分不少落到她手上吗？没错，她担心有人给她一个冷不防，过去曾有多少政府的“好事”，偏落到了一些不该落的人头上啊。
回家的航程整个横在心浪上。她几乎天天是在假寐，灿烂的水光也冲不散她心头的那丝黑影。“要提防有人贿赂或搞鬼呀。”心底的一声声告诫叫她没法真正静下来。上百个滑稽可笑的腐败故事，在她心里闹腾得就像船上一个个又蹦又跳的孩子……
二十二
得知母亲马上回来的消息，我捏在手上的筷子都落到了地上，一直压在心头的石头倏地化成一股喜悦。我去了人越围越多的码头接母亲。东望一艘客轮缓缓驶过来，恍若是环佩着花朵的天使临近了，它劈起的每个浪都牵动着我的神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