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完全是外行，觉得这些“同志”抛的眉眼不明显，据说他们之间彼此都心领神会，不时还闹出相互眼气的事。酒吧的舞曲一般放到天麻麻亮才停止，不少人要整夜留在这里一起抵御孤独。我能来这里解下心里的疑惑就够了。到那时我才知道，我们的年龄在这里是无价之宝。有些大男人见了我们情绪十分激动，我们淡而无味的神情就像丘比特的箭，射着他们的心。最后我不得不把双脚一转，吓得踉踉跄跄冲出了大门。本来马林巴望我配合一下，他在数着有多少双眼睛异样地注视着我，就在他很乐观这个数字会到二十，我害怕出事奔了出去。我在街上咯噔咯噔走了好一阵才停下。马林追上来欢喜得不得了，“你在这里真有人气嘿。你知道他们把你当什么角色了？”我思索了一下说：“不会是女的吧？！”
“对啦，就是Ｂ角。”
他不知道这么说对我打击有多大，我最受不了男的说话满口的娘娘腔。听到我沮丧地问：“为什么？”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你这脸蛋，再配上一头长发，绝对是一美女。你要不信，下次找个电脑照相的地方，给你在屏幕上配配看。”
一路上他这样说了好几次，直说得我的脸形容大变，差点因为内心沮丧当街落了泪。原来能叫我落泪的是这类事情啊！那时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希望立刻回到父亲身边，这样就能藉着满心沮丧，为他抽抽嗒塔哭上一场。没想到我在大街上晃悠到半夜，好歹把悲伤给找回来了！那一夜，我玩也玩了，哭也哭了，按母亲清早来接班的感觉，父亲的灵我也守得不错。她夸我的嗓音在空荡的太平间里激起轻微的回音，“嗯――，真是你爸的好儿子，一个人守到天亮还真不容易呢。”我涨红着脸，怕被揭穿老底似的避开她的目光，假托肚子饿了，抢在她再次开口前奔了出去。
四
整个春节人们是踩着雪浪出行的，脚印星星点点散落在雪中，越发觉得冷清。长长的街道因为禁鞭，静得叫人不觉得在过年。只有通向尼姑庵或和尚庙的道路，被蜂拥而至的敬香客，踩成了一滩滩的烂泥。
清月初一清早起来，就直勾勾望着丈夫的遗像。她对着像框自言自语道：“你别担心过年没钱花，我这就去庙里给你烧香送钱。”她喊儿子起床的话音，温柔得令人落泪。儿子伸着懒腰不想起来，去庙里烧香是令他扫兴的事。儿子正处在混蛋的年龄，只有美食、名牌服装、女孩才会让他伸长脖子去争取。如果父亲健在，二话不说，会痛痛快快给他屁股一顿板子。这么大的事他都敢不挪窝，看来他从没把家人在心里掂上几下。
清月喊完话就眯眼看着儿子，仿佛农民在欣赏田里的一片作物。她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心里就格外舒畅了。她心疼地说：“那你继续睡吧。”就决定自己一人去报恩寺。
她一路走得飞快，像被一只猎狗在后面追着。为了完成心中如此严肃的大事，她避开青年男女喜欢聚积的鸡鸣寺。照男尊女卑的旧习俗，她在心里划分了全城寺庙的等级，结果所有尼姑庵在她眼里都失去光环。现在，她要把诚挚的信任全部倾注给城里唯一的和尚庙－－位于内城河东岸的报恩寺。
年轻和尚在大雄宝殿门口吆喝时，话语坦率得出人意料：“来瞧一瞧，难得的机会啊，捐十块可在薄上留名，捐一百块可在碑上留名。”说得清月路过时心里感觉很怪异。
在功德箱前的红绒布坐垫上，她跌跌爬爬一阵，便起身去大殿两厢找文殊菩萨。从侧厢数层菩萨的重山叠峦中，她一眼就认出文殊菩萨。据说手执经卷的文殊菩萨掌管着文曲星，给丈夫送完钱，她顺便为儿子的学业也乞求一条出路。儿子成天就像中了暑，一谈到学习就神志不清，脑子像被裹在一团雾水里。清月希望她在菩萨跟前的祈祷，能让儿子在学业上拨云见日。她朝箱里投完钱，又像一只坠落的蛾子在红垫上扑腾了几下，然后起身满意地笑了。等她如释重负地走出寺院大门，数不清的人正向报恩寺一拨一拨地涌来。
雪寒把她的脸冻得红润，虽然艰辛的生活在她的脸、脖颈留下了细密的皱纹，但在积雪的反光中，她的脸突然显得十分动人。她眼睛里的茫然样子叫人觉得，她早已忘了自己曾经有过叫男人心里热乎的青春容貌。她不再需要男人的追逐，她不自觉渴望的事，就是设法为生存多弄一些钱。
在初一白天的十来个小时里，她必须紧凑安排拜年这档事。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要在心里掇弄它。的确，贫穷滋长了她的心计。按照过年的惯例，她带儿子出去拜年，亲戚都会给她儿子压岁钱。与别人迥然不同，她从不带儿子去有孩子的亲戚家里。她不能叫刚到手的压岁钱，又流回到亲戚孩子手里。在收支压岁钱上她不能大意，必须稳操胜券。
她的叔公叔婆单独住在城北公寓里。每年初一，她带儿子乒乒乓乓去敲门拜年，经济上都是一场大胜利。老两口见了他们乐不可支不说，居然要各塞一个压岁红包给她儿子，说他长得俊美神气。回到家里打开红包，她自然又惊又喜。她会关上房门默默数上好一阵。老天有眼，顶她辛苦打工一个月挣的钱！儿子大了慢慢也意识到母亲拜年的盘算，每次回到家里总哭丧着脸，他不在乎母亲拜年真不真挚，但对没完没了充当拜年工具，他确实感到厌烦了。
城里有许多不为生存苦苦挣扎的亲戚。从报恩寺回来后，清月便把暖呼呼的儿子从被窝里拖出来，任他哇哇说着烦心话。骑上车，他把脖子还直撅撅扭着不看母亲。他们的自行车轮在街上碾着污雪，一阵比一阵急迫。在初一白天的最后一个时辰，他们还设法去了清月表哥家。表哥那颇为争气的女儿正在荷兰读书。客厅里的光线照着墙上女儿寄来的相片。这是唯一叫清月的儿子不由心动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当了一天的“邮差”，能在表姐的物品跟前绕来绕去，也算有了报偿。当他把眼睛在表姐卧室的各种物品上睃来睃去，清月在客厅里喊开了：
“小楠――，小楠――！”
声音像粗砺的尘暴，简直要把人刮走。到了客厅，他看见母亲的脸上汇着淡淡的笑。表伯手里正拿着女儿初中时的课堂笔记本。
“你快看，你表姐的课堂笔记记得多好啊。”清月终于盼到一个教育儿子的机会。
表姐隽秀的字像星星在小楠眼里闪闪竞耀，叫他的身体也热乎起来。他借字幻想出表姐的身体，这样就忘了辈份和伦理。
“你上课不记笔记，怎么能学得好呢？”
他抓耳挠腮，含含糊糊嗯一声，算是答复。清月向表哥赔礼道歉似的说：“这孩子横竖一个样儿，你说是他也嗯，你说不他也嗯，就不知道他成天在想什么？”
“这就行啦，摇头不算点头算，对吧？！”表伯用很男子气的目光看着他，说了一句替他解围的话。
听完这话，清月心里舒坦了些，“喏，多漂亮的笔记。我还是借回去让他好好学一学吧。”
清月的提议叫小楠格外心动，他郑重地扭过身体，正对着封面印有妖女的笔记本。他缓慢地翻着涨满小字的纸页，仿佛要把字里隐含的体香也吸进肚里。
他和表姐近在咫尺，却没有见过几面。不知道他是不是格外挑眼，总觉得班上的女同学傻里傻气，明明是樱桃小嘴，笑时或唱歌时偏把嘴咧得老大。胸脯明明才挺起一丁点，硬把胸朝里含着像得了佝偻病。表姐却像一朵牡丹花，彻彻底底绽放了出来，叫他欣赏到女孩绚丽的身姿。说来奇怪，表姐的容貌算不上百媚千娇，言行动作挺普通，但一想到她，他吃惊地发现自己便一扫往日的无精打彩。
他还记得十岁那年，表姐在遛冰场上教他遛冰的情景。那个周末他也许心有预感，吵吵嚷嚷要去学遛冰，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拗不过他，便陪着去了附近的公园。从公园可以直接望见湖对面的山峦，清月怕儿子嫌她在孩子们面前晃眼，便独自留在场外的石椅上打毛线。
没想到小楠一进场，连脖子也涨红了。他竟然看见表姐也在遛得醉醺醺的人群里。遛冰场的大喇叭在警告违规的逆行者。小楠被这些横冲直撞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扶着栏杆不时打趔趄。当小楠滑倒又站起，表姐鼓着好看的鼻翼滑了过来。表姐一抓住他的手，他就触电般挺直了身体，舌头像结成冰棱，竟吐不出一个字。在表姐面前，他显得毫无经验。四周尽管喧闹异常，他的心却统慑在一片寂静之中。表姐的脸上红嫣似火，弓字形的身材好看极了，她快人快语道：“别怕，我带着你滑。”小楠像搭上一列飞驰的火车，脚下又野又狂的冰刀把他弄得脸色煞白。她的滑技高超，发型和打扮也洋里洋气，在他面前堂堂亮亮挺着胸脯。他如饥似渴嗅着她的体香，发现心里滋生出的，不再是无所谓的心绪。
那是他长大后变得最乖巧的一天。
“唉，他对什么都心不在焉哪。”清月尽管在抱怨，脸上并没有生气的表情。她没有发现下楼离去时，小楠把表姐冰块似的笔记本一直焐在胸口。
到家吃完饭，小楠睁大双眼，还是感到窗外的黄昏迷离恍惚。雪像要把白净的奶水硬灌进所有路人的嘴里。他把自己刚反锁进小屋，心里便察觉到了羞愧。他把棉被裹成粗壮的树干形，可亲可爱的笔记本就摊在滑溜溜的被面上。
进了被窝，他一边偷听着门外，一边要揭掉贴了多年封条似的，把手伸向内裤里的小和尚。那些隽秀的字奇妙无比，忽如表姐脱去了衣裳的洁净身体，令他的心一阵阵战栗。一时间，他失去控制，拼命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在心蹦得快要跳出去时，他期待的什么东西，突然从激动的小和尚里迸射了出来。那一瞬间，他感到了藏匿在男孩心底的狂暴力量。当他把手抽回来，刚才的喜悦顿时化为烟尘。等揭开被子，他看见一摊水银似的液体，把揉得皱巴的短裤变成了星星点点的夜幕……
五
父亲死前一向不怎么谈他的工作，我每天只是感到有谁在指挥他跑这跑那，清早总见他拿着两根油条乐乐呵呵就走了。如果预告天气又要下雨或下雪，母亲的脸上便会挂着担忧。作为长途电话线的护线工，父亲要像明辨各种鸟鸣似的，从嘤嘤呃呃的线路声里辨出故障所在。他每天干活的地方离家时远时近。据说他爬上电线杆干活时，那些早没人唱的老歌总会从他喉咙里蹦出来，什么“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像那金色的太阳……”，什么“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等等。也有头发梳得油亮的老板，仰着脖子听了他的老歌后，一定要请他吃饭一起叙叙那个凄凉的年代。
因为线务局给护线工配了移动电话，遇到我在学校犯了什么错，班主任马上就能找到我父亲。有天下午，郊外铺路弄倒了一根电线杆，父亲骑车刚气喘吁吁赶到那里，班主任那折磨人的电话就追上了他。她要我父亲明白我在学校犯的错有多严重，他必须丢下一切工作来学校陪我。末了她还在电话里要挟道：“你什么时候过来，我什么时候才会让你儿子重新去教室上课。”她逼得我父亲马上调转车笼头，气鼓鼓地一路朝学校冲过来。
我的脖子被班主任的目光压得一直弯垂着。班主任除了刚开始喝咧咧地训了几句，此后一直合了嘴在等我父亲的到来。马林作为这场戏的配角也被请进了办公室。我心里想：“她可真费了心思啊。”父亲冲进来的时候，简直像一列紧急制动的火车，从额头的汗能看出他一路颠簸的程度。他把手轻轻按在胃部“吁吁”喘了一会气，脸上就浮起了蔑视我的表情。在我父亲面前，她算克制住了平时在教室张口乱呵斥的毛病，她的愁眉苦脸怎么看都像含着一点得意。
“我必须告诉你，你儿子这样下去很危险哪！”
她的这个开场白把我父亲吓坏了，于是他像一块无声无息的抹布俯首在她的跟前。有时她的声音小到他必须伸长脖子，有时她拖长尾音像屋顶上一只叫唤的猫。只要抖落出我一件什么事，就能感到父亲攥紧的拳头上又掠过一阵颤栗。她那张南方人的脸是越激动越好看的，只是她不明白我父亲的怒气被鼓得有多高了。马林那时要忍受的东西也不比我少，班主任装着不知马林还有尊严似的：
“你儿子成天跟这个马林混在一起，我是想把你儿子往上提一提，把他从马林他们那个痞子堆里拽出来，可他哪争气呀？”
“你就是马林？”平时这个名字在父亲耳朵里响得最厉害，老师和母亲都忘不了把它挂在嘴边。父亲盯着马林的样子像要看清他究竟有几根骨头似的。
“以后能不能不叫陈小楠跟你一块去打球？”
“叔叔，跟我叫不叫没关系呀，因为他自己喜欢打篮球。”马林说话慢吞吞的，毕恭毕敬到没有一点火气，但他漫不经心就说中了要害所在。
看见马林神气地扬着脖子，班主任只好转向我：“也怪陈小楠意志不坚强，腿那么软啊，一叫就去了。把这一两小时用在功课上该多好！”于是她给我父亲出主意啦，什么时间该是属于我的，什么时间该做功课。她吓唬我父亲，如果放学后这段空闲任由我支配，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干出更出格的事。她说管孩子的方法也简单，要把孩子的空闲都放到大人眼皮底下。我感到她的舌头在嘴里多溜达一圈，我在家里的处境就更艰难。最后父亲答应她，将我的空闲把持在临睡前一小时里。
“这孩子天资挺好，你们做家长的要尽责啊，不然孩子就可惜掉了。”
父亲从她的话里一捉到“尽责”这个词，便把手捏得嘎吧嘎吧响。是的，他看上去马上就要尽一次责任了。谁也没想到他蹦起来比兔子还快。巴掌虽然是一下一下往我脸上抽的，但我感到所有巴掌像融成一块铁砸在我的脸上。眼泪实在太奇怪了，我刚反应过来已泪水涟涟。哭有时很管用，眼泪就像上级领导叫大家把动作都停下了。该是班主任向我表示歉意的时候了。她慌慌张张挡在我和父亲之间，脸上不再是刚才的那个大晴天了。看见父亲扇耳光的手抖成那个样子，她懊恼地一把抓住它说：“这么大的孩子，是不能乱打的呀。”
几巴掌扇下来，父亲已经失去了说道理的能力，刚才窝在肚子里的怒气又朝马林泻去：“我先把丑话说在前面，你以后再约我家陈小楠出去玩，我就不客气了。”
那天傍晚，母亲见到我被打成一个大花脸，嘴里忍不住骂了一声：“野人！”看见我在饭菜面前纹丝不动，便开导说：“你爸不是不喜欢你，他一生可是苦多乐少，他就怕你照着马林的样儿长大，将来会比他还受罪。”为了叫我眼见为实，她指着颜色酱黄的红烧大排说，“这是你爸特地为你买的。”“他人呢？”“打了你，他心里也不好受，饭都没吃，一人出去溜达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