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着,我哭着进了王麻子家。
我哭累了,也饿坏了,迷迷糊糊地就合衣睡了。醒来的时候,我看着高高的天花板,知道自己熟知的生活已被昨晚的黑夜完全吞没。我在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家中,一切都和过去的不同了,房间里弥漫着陌生的味道,宽大的床,亮晃晃的穿衣镜,还有一片我知道自己无法触及的天花板。那份空旷和陌生让我窒息,我的心像突然被人砍去了一大块似的,再也无法复原了。失去的那块心和过去的生活一样,永远与我告别了。
我盖上被子,再一次,伤伤心心地哭了。
王麻子的家在菜市口铺子的后面,铺面杂货间后,就是一个空的院坝,院坝头有个天井,天井旁边有一棵三人能合抱的李子树。天井的左手边是灶房,还有柴房。后院一弯一倒拐是五大间房,中间一间,当作客厅,常年香火不断,供着财神爷的排位,吃饭也在这儿。其余四间,通是卧室。王麻子和他老婆住着北头一间耳房,上面楼板,下面地板,前后格子窗,用粉裱纸糊过。接倒就是他的瓜儿子宝柱子住的房子。他们把我的床铺安在了第三间卧室,好在和瓜娃子隔了一个客厅,说是圆房前,我暂时住这儿。屋里只有一床、一几,但床旁边摆了个紫檀螺铀座子的大穿衣镜,把人照得亮晃晃的,拉开镜子,里面是放衣服的柜子,简直把我稀奇惨了。天黑以后,王麻子点起一盏油盖水的玻璃神灯,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
王麻子的老婆,外号王拝拝,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听说是裹小脚没裹好,落下的病根。她长得干枯瘦小,两只眼睛却能睁得贼大,只要没睡着,任何细小的差错,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看我的时候,眼睛总是白多黑少,而且盯得一动不动。稍微动作慢点,就是一顿骂,这会子她又在天井头骂开了:“小妖精,你切个菜都要切半天啊,又在偷奸耍滑,遭孽哦,费了我五十个银子买的!”
王麻子请了两个长工帮他打理铺子上的事,晚上这两个长工就睡在铺子上。这两个长工,一个叫王老二,一个叫王老三,连个大名都没有,随口叫的。据王老二有次喝醉酒,打胡乱说,王拝拝听说王麻子花了五十个银子买我,气得滴血!老娘们在北头的耳房,冲上去就给了王麻子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前头的铺子上都听到了。王拝拝骂他是败家子,骂他是狗娘养的,两个人又吵又打,闹了大半夜,王麻子第二天眼睛都是肿的。从此,王拝拝一见到我,就想起那五十个银子,心尖尖都在痛。我自此就成了她的眼中刺,肉中钉。
我发现,这家人中,最好对付的,其实还是瓜娃子宝柱儿。王拝拝是母老虎,王麻子是笑面虎,只有宝柱儿憨(释意:笨,方言),好唬弄,就算是耍混,你哄哄他,也就过去了。比如说,他喜欢在我做活路的时候扯我的头发,扯得筋痛,我不要他扯,他就嚎啕大哭,他一哭,他娘就是一顿骂。所以,我只要一看到他的嘴嘟起,要哭的样子,我就扯下两根头发给他,说:“你看,你把头发都扯下来了,好痛哦,你还要爪子嘛?”他就转怒为喜,笑得眼睛都挤到肉里找不到了。他喜欢在我的屁股后跟上跟下,我活路多,他人又胖,总是一个屁股占两个地方。你赶他走吧,他嘴巴又是一扁,又要哭,几次下来,我就骗他:“柱子哥,我们藏猫猫,你先躲起来,我等会儿来找你,好不?”他就瓜兮兮地扭着肥大的屁股,找地方藏了。好大一会儿,他都不敢出来,生怕被我找到,我就又有时间做事了,等他在暗处藏着,瓜起!
每天做的事真多,天不亮就起来,烧水煮饭洗衣服,铺床收拾整理屋头。铺子上随时进货了,要帮倒抬,长工回家了,要顶倒干,一分钱没有,全是包身工的活路——我是王麻子五十两银子买断的,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自然要朝死里用。为了照顾铺子,王麻子教我打算盘,也多少教我认了几个字,比如:“酒”,“烟”,“茶”,“绿茶”、还有我的名字“星——娃——子”,我开始能时不时地给娘娘写个条子,让周大大带回家了。
到王家头半年,王麻子和王拝拝把我看得紧,生怕我跑了,也打了招呼,不让娘娘来看我。我最盼望的,就是能在铺面上,偶尔看到娘娘抱着弟弟到菜市买菜。娘娘是断不敢走到铺面上来的,她总是远远地看着我,一看就是好久,看着看着眼睛就红了。她拿起弟弟的手,朝我摇啊摇,给我打招呼,一边笑一边哭,我也跟着了魔似的,跟着她笑,跟着她哭。只有弟弟一个人在那儿,没心没肺地“咿咿呀呀”,自个儿乐。
周大大时不时来王麻子铺子上歇个脚,给我带点小妞子的口信。听说,小妞子现在已经在上房照顾老爷、太太了。月钱也加到了一个银子了。周大大说,到“打李子”的时候,小妞子可能回来耍两天,到时候到铺子上来看我。我也写了自己的名字和几句话让周大大捎到李老爷家,周大大回话说,小妞子好眼红我能写几个字了。她现在还是“睁眼瞎”,只会做粗人活路。
还有就是见到过启娘娘、启叔叔还有金姐姐几次。那天铺子生意忙,我被叫到铺子上端茶送水倒酒,一天到黑,腰杆都没伸直过。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星娃子,你咋个在这儿哦?”我抬起头,一个女子亭亭玉立。我惊喜地叫着:“啊,金姐姐!”金姐姐穿着掏牙月白大褂,领口绣了好多紫花,配上紫色的布面绣花鞋,很是别致。幸亏王麻子夫妇都走亲戚去了,两个长工懒得管我,我才得空和她摆了两句。我颤着声音告诉她,爹爹死了后,我被卖到王家还债。金姐姐听得直冒眼泪花花,说道:“我过了几天后到你家打听,被你奶奶赶了出来,我们就知道凶多吉少了。你自己多保重吧,我回去跟启娘娘,叔叔说一声,看有没有可以帮你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金姐姐,启娘娘还有启叔叔都来了。启娘娘夫妇都带着白色的帽子,在人群中很是醒目。启娘娘看起来长胖了不少,小腹隆起,气色很好。他们也像我娘娘一样,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我,我们的眼光久久地对视着,像看到久违的亲人。启娘娘在微笑,启叔叔向我挥手,我看着他俩,一会儿被人群淹没,一会儿又露出脸来。后来,金姐姐趁铺子上人多的时候,过来佯装买酒,小心翼翼地给我递了个包,她说:“包里是启娘娘,启叔叔给你的东西,好生收着。”我把包袱藏在货柜下,等大家都睡下后,才偷偷摸摸把包袱带回房间。
我锁好门,打开白布包袱,只见里面是一叠厚厚的字帖,正面是字,反面是画,画上什么都有:婴儿、妇女、男人、羊、十字……字帖下面是两个银子,再下面是毛笔、宣纸、还有墨汁。”我记起了金姐姐的话,“好好认字,给我们写信。”
我在玻璃神灯下,开始一笔一画地练字。有实在写不好的,就画个圈圈,表示要继续练。金姐姐每隔两星期就来给我送一次包袱,我再把练好的字交给她,她下次再把批改好的作业还给我。慢慢的,字认得多了,我也可以写简单的信了。我把练的字帖和宣纸全部藏在穿衣镜后面的衣柜里,连同那两个银子一起,统统压在层层衣服、被褥的下头——那里,藏着我在这个偌大的世界全部的希望。